沒日沒夜苦熬兩天,六十四幅花樣終于畫完。
正堂昏暗,兩人将案桌搬到了屋外廊檐下。黃昏的天空,像是打翻了顔料盤,五顔六色的雲在天際翻滾,波瀾壯闊。
溫嶼無心欣賞,趴在案桌上伸展酸軟的身子,荀舫拿着她的畫作,一張張不客氣點評。
“死闆,毫無靈氣,字更是一塌糊塗!”
“你這線條看似簡潔,三兩銀的繡娘,隻能分出八股的繡線,繡出來的清河,變成了寬鼻涕蟲!”
被稱作繡娘隻能繡“寬鼻涕蟲””的花樣,溫嶼畫的是“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星夜下,一張竹筏随意飄蕩在安靜的河面,竹筏上倒着酒壇,人醉倒在竹筏上。
背面則是漫天的星河,星空中,可見醉倒之人的輪廓。
刺繡不比直接作畫,為了省時簡單,溫嶼用線條代替河流。
如此一來,繡娘繡河流時,要用極細的黛色絲線,一根線得分為十六股。手藝最好的黃氏,頂多能分為八股,河流便成了荀舫口中的“寬鼻涕蟲”。
“死闆”的花樣,溫嶼則用了後世手繪插畫的風格。
正面是湛藍的天空下,一個小女童坐在彎月上,仰望遠方。
背面則是垂髫小女童背着小背簍,坐在船頭望着天際的彎月。
這幅畫的題詩則是李白的詩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雖說荀舫的話有道理,溫嶼被念叨得煩不勝煩。手撐在桌沿,探頭看到荀舫的花樣,不客氣反擊:“輕舟已過萬重山,随處可見的畫作,俗不可耐!”
“看來你并未得到教訓,始終念着出挑。”荀舫冷哼道。
荀舫的花樣用了李白的詩《朝發白帝城》,寥寥幾筆,生動勾勒出人站在船頭,身後是蜿蜒河流,綿延群山。
“我知道啊。”溫嶼閑閑承認了,故意道:“我就是要鄙夷你一下。”
荀舫乜斜着她,冷哼了聲。再拿起溫嶼的另外花樣,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咦,這幅有些趣味。”他看了片刻,問道:“這是海盜的船?”
溫嶼點頭道是,她本來準備畫加勒比海盜船。考慮到扇面是賣給書生,偷盜之類的事情與讀書人氣節不符,她略作了改動。
花樣正面依舊是海盜船樣式,船上的海盜,她換成了憨态可掬的熊貓。圓滾滾的熊貓拿着刀箭站在船頭,擺出出征的姿态。
花樣的背面則是船上堆滿竹筍,熊貓們吃着筍,舉着竹杯歡慶。
荀舫放下畫,笑了笑道:“幼稚,隻怕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的話,我自己用。”溫嶼很喜歡這幅畫,天氣熱了,她正好留一把扇子。
荀舫眉毛微挑,奚落她道:“難得啊,溫東家竟然如此大方。”
溫嶼看着夕陽下荀舫面若春曉的臉,慢悠悠道:“若你不是生得跟美嬌娘般,就憑着你的嘴,估計早被人打死了。”
“滾!”荀舫頓時沉下臉,他不喜這具弱雞一樣的身子,更不喜這張男生女相的臉。
溫嶼習慣無視他,活動着發僵的手臂,催促道:“掌燈時分了,快些收拾好去煮飯。”
這兩天累得夠嗆,她想早些吃完好生睡一覺,明朝去買缺少的繡線,開始繡扇面。
荀舫沒有做聲,他拿起了溫嶼另外一張畫,來回看過之後,意味深長地笑了。
溫嶼見他沒動,轉頭看去,道:“又有何高見?”
荀舫似笑非笑道:“溫東家,你這指桑罵槐的扇面,還指望着賣出去?”
那副花樣正面是妻子在碼頭,含淚送别登船趕考的丈夫,背面則是丈夫在畫舫上與花娘取樂。畫的旁邊,寫着孟郊《登科》的詩句“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
“君子坦蕩蕩,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溫嶼道。
“呵呵。”荀舫臉上的譏諷濃得簌簌往下掉。
“快些收拾。”溫嶼打着呵欠催促,見荀舫拿起另外一幅花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整個人性情大變,落寞得仿佛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溫嶼統共沒畫幾幅花樣,讓荀舫發呆的一幅,應當是“歲月”。
畫的正面也是送别,母親送别背着書箱的兒子遠去求學,反面則是兒子歸來時,母親的烏發變得花白。
溫嶼正想開口詢問,荀舫放下畫,語氣疏離道:“你去煮飯,我照着你的意思,再重新畫一遍。”
雖說荀舫難得主動幫忙,溫嶼還是遲疑地道:“天氣越來越熱,要趕着時日繡出來,不能再拖延,先對付着用吧,”
“明朝我會交給你。”荀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