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叫遲曙出去的時候正在上數學課,一群埋頭寫數學題的人偷偷從題海中露出一縷好期待目光,沾在遲曙的身上。數學老師比較嚴厲,一般就算有家長來,隻要不是大事,都是等下課了才讓學生出去見人的,所以開學以來,在無數次等待裡,很少再見有哪位學生的家長會在數學課來找學生。
遲曙的話,也許會是個例外,畢竟他是數學老師最器重的學生。
遲曙自己也覺得納悶,饒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到有誰會來找他,可等他見到門口的人時,突然就不再想任何可能性了,确實是意料之外的人,卻是意料之内的激動不已,沒等那人開口說話,遲曙就一個紮子撞進了那人的懷裡,嗓子裡咕哝好幾聲也沒叫出個什麼來,遲攸同就那麼站在那裡,原本腦海裡想好的調侃玩笑的話,就那麼堵在嗓子眼裡了,他以為氣氛會是僵硬或者尴尬,卻沒想到是久别重逢的不可言表。
在班級裡靠窗同學的注目禮中,遲攸同幾次想張嘴說句什麼,或是把人推開,最終在濕潤的肩頭刹住了,遲攸同有些無奈地回抱上去,遲曙骨骼很硬,肩背挺拔,有些硌手,卻又極其滾燙,他擡手揉了揉少年一頭幾乎要紮在脖子裡的頭發,笑着說:“這麼大人了,抱着硌人。”
遲曙有些不好意思地轉了頭,扯着遲攸同的胳膊往樓道裡走,站在那裡緩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叫了聲哥,遲攸同笑着歪頭看他,在沉默裡遲曙擡頭,眼尾漾起一尾笑意,遲攸同撈着遲曙的後腦勺按進懷裡,夏季的襯衫本就單薄,就這麼被這人滾燙濕潤的眼尾熏蒸得發汗,氤氲起一片潮濕的霧氣,悄無聲息地心底下起了初春的小雨,滋潤起一片片幹涸之地。
“哥回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遲曙慢慢從情緒裡釋放出來,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别過了頭,悶悶地問道:“你回來沒有先回家嗎?”
遲攸同微微一笑,“這不是你比較重要,先來找你了,今晚帶你出去吃個飯?”
遲曙猶豫了一下,想了下今晚的課表,有一節數學課。但是那種久違的,大多學生都曾感受過的,家長在繁忙的學業中突然而至解救你,帶着一大堆吃的慰問你的那種難得喜悅,情難自禁的心情,是遲曙在遲攸同離開後再也不曾體會過的,在這個年紀,他還十分貪戀這種感覺。
“好,那你記得來接我。”
“忘不了。”遲攸同摸了摸他的腦袋,“頭發留長了不熱?”
“這叫發型,為了帥氣總要放棄點什麼吧,我以後還打算留長呢。”遲曙對自己的頭發頗為得意。
遲攸同挑了挑眉,“這是打算以後紮起來的的架勢。”
“那叫狼尾,很流行的,不紮起來。”
“行行行,随你喜歡,快回去上課吧,哥晚上來接你。”
遲曙戀戀不舍地回了教室。
遲攸同是在兩年前入獄的,在五年前把他送到小學,當時已經娶妻,還在城裡買了房子,遲曙心裡頗不得意,遲攸同保證等他上了初中就給他轉學到城裡,住在自己這裡,于是遲曙無比盼望初中,沒想到沒盼到初中,先是聽到了遲攸同失蹤的消息,失蹤了一年,然後入獄,他五年前出去闖蕩,在外邊也是風生水起,可惜邊境地區不安全,遲曙後來知道他們做的生意也并不合法,甚至沒人告訴他被判了幾年,什麼時候能出來,每次問起,遲母隻會落淚,他不敢問遲林,遲家好像一下子垮了,遲林不止一次表露出想把遲曙送回去的心思,哪怕他已經養了這個兒子十幾年了。遲曙在煎熬的日子裡,對哥哥的思念與日俱增。
晚上小街買東西的很多,遲攸同走到哪裡買到哪裡,他比遲曙還清楚遲曙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就像熟悉自己妻子喜歡買什麼色号的口紅,他的兒子喜歡喝什麼奶粉,時隔五年,他依舊記得清楚。
“哥,我明天下午就過星期了。”遲曙咬着嘴裡的腸,擡頭看着遲攸同盯在一個糖葫蘆上的眼睛,他急忙拽住遲攸同将要伸出去的手,咳了一聲,“我長大了,不吃糖葫蘆了。”
遲攸同挑了下眉頭,收回了手,“是真不吃了還是擱這兒耍帥呢。”
遲曙難得猶豫了一下,他确實好幾年沒吃糖葫蘆了,上次吃還是他哥給他買的串燒糖葫蘆,以後再沒吃過了。
遲攸同了然地看了他一眼,買了一個傳統山楂味的,和一個山藥味的,“你哥我小時候也裝過酷,跟同學出去玩,女同學們買棉花糖吃,其實我心裡也想吃,但是吧,總覺得好像吃這個東西有點不太酷。”他咬了一口山楂味的,微微眯了下眼皮,看來是有點酸,遲曙覺得自己的唾液腺已經開始分泌了,遲攸同把糖葫蘆遞給他,“我記得這個程度的酸你應該可以接受。”
遲曙接過去,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周圍,矜持地咬了一口,腮幫子鼓了起來,遲攸同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攬着人往前走,兩人一人吃了一大碗燴面,遲曙加了一大勺辣椒,嘴唇吃的通紅,額頭冒着汗,遲帥點了一瓶雪碧,兩人一直吃到晚自習第二節課下課,遲攸同才把人送回去。
周五那天遲曙整個人跟吃了興奮劑似的,早自習英語都罕見地沒有瞌睡,老早背完了他平時要三個早讀背完的單詞量,當他從興緻昂揚的翻起下一頁單詞的時候,他同桌帶着見鬼的表情,把手蓋在了他的英語書上,遲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把他的爪子掀開了。
“不是,曙兒,你今天這是吃槍藥了還是怎麼的,是要從宵哥手裡奪取英語王冠嗎?”
“我沒那閑工夫。”遲曙輕咳一聲,微低了頭掩蓋在立起的英語課本裡,問道:“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
同桌把臉湊過去,似乎特意維持一個緊張的氣氛,他壓低聲音問道:“什麼日子?”
“地球人都知道,回家的日子啊。” 後桌劉宇潮悄悄把頭湊了上來。
同桌一把掌糊他臉上給人推回去,“哪兒哪兒都有你,聽遲哥說。”
遲曙使勁壓了壓翹起的嘴角,“他說的對,我就這意思。”
劉宇潮瞥了一眼門口,換了個角度又把頭伸到遲曙身前,“曙兒,昨天晚上來找你的那人誰呀,看起來跟你很熟。”
遲曙原本埋在書裡的頭緩緩擡起來,兩個字音符似的從碰撞的嘴唇裡彈出來,“我哥。”
下午第二節下課後,遲曙罕見地拒絕了所有哥們兒邀約,直直坐在座位上,眼睛不時瞥一下門口,導緻多次跟門口來回巡視的班主任眼神對撞,最終班主任忍無可忍,徑直走到講台上,厲聲道:“我告訴你們,這下課鈴隻要沒響,你們就給我老老實實趴在桌子上寫題,我要是再看見有人勾着頭往外看,就把你們脖子擰了!聽見了嗎!”她說着剜了一眼遲曙,遲曙隻好裝模作樣的趴在桌子上,鬼畫符似的寫着他的語文作業。
下課鈴一響,遲曙摔了筆長腿一邁往班門口走,跟門口的班主任來了個四目相對,他輕輕咽了口唾沫,緩緩退回教室,立在一旁。班裡原本已經伸出腿的學生紛紛收回了腿,默默把肩上的書包放下來,挂在胳膊上,屁股跟凳子隔了一個淺淺的氣層,萬事俱備,隻等班主任讓開大門,誰知今天班主任十分沒有眼色,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看,就是不離開,幾個膽小的女生已經把書包放下,六神無主地再次拿起了筆,門口其他班級地下課聲歡快得令人發指,三班的學生們被班主任這不人道的操作給氣得不輕,遲曙站在門口,完全沒有回座位的打算,毫無負擔地往門外瞅,跟好幾個認識的兄弟用眼神交流。
“你不打算回座位了?”班主任的眼神落到遲曙身上。
遲曙把目光從門外收回來,後背微微靠在門上,微微低了些頭,跟老師對上視線,眼睛裡有幾分不耐煩,他輕飄飄地說:“老師,下課了啊。”
“下課。”班主任朝班裡說了一聲,教室外邊已經沒人了,同學們的激情搶先出校門的情緒落了下去,沒再你擠我搶,遲曙還沒邁出步子,班主任又開腔了,“一會兒你鎖門,然後來我辦公室。” 她說完徑直離開了。
遲曙深深吐出一口氣,整個人都不好了,劉宇潮走到門口朝遲曙吹了個口哨,拍了拍遲曙的肩膀,“拿着書包和作業,祝你好運。”
直到班級裡的人罵罵咧咧走完了,遲曙才緩緩回到座位,喉嚨裡吐出一串髒字,慢吞吞收拾起了書包。教室裡安靜下來,遲曙興奮的心情也慢慢平息了,他平靜了情緒,才鎖門往辦公室走。
“報告!”遲曙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引得辦公室的人都看了過來,他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尴尬,在英語老師有些憋笑的表情裡走到了班主任的位置前,“老師你,你找我。”
班主任好似這會兒才看見他,頭也沒回地寫着手底下的東西,問道:“最後一節課你在那兒幹嘛呢。”
“寫作業。”
班主任似是笑了一聲,遲曙站得遠,辦公室又有些嘈雜,遲曙不太确定,“那我轉的時候怎麼每次都能跟你對視上,你一個勁兒往門外看什麼呢!”
遲曙在教室裡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湧了上來,“我看風景呢,老師。”
班主任冷笑一聲,換了個問題,“你怎麼不背書包,作業都寫完了?”
“寫完了。”
“寫完了回家就不拿書包?”
“寫完了我拿什麼書包。”遲曙義正言辭地反問,語氣裡有幾分難隐的不屑。
班主任瞪他一會,深深吐了一口氣,又問道:“那你急着出去是幹嘛呢,下課鈴一響就往外竄。”
遲曙十分無奈,“老師,我能幹什麼,我着急回家呢。”
老師似是想起了什麼,“你是坐班車回家?”随後老師又想了片刻,臉上由黑變紅,“班車這個時候還在吧。”
遲曙真的很想說不在,現在這個時間也真的是不在了,但是看着班主任那一桌子淩亂的教案和成績單,他忍了忍,新官上任,三把火,理解理解理解,遲曙輕呼一口氣,“還在。”
“那就行。”班主任舒了口氣,捏了捏太陽穴,“回家帶上你的英語書,你數學那麼好,别讓英語絆了你的路,我看你早上背得挺好,聽你英語老師說,一下子背了三個單元的單詞,把以前的都補上了,還是很厲害的嘛。”老師這時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路上小心。”
“嗯,謝謝老師。”遲曙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脖子,背着書包出去了,天色還早,夏季天總是這樣。
他快走到校門的時候才想起來,他哥還在等着他,他背着書包往外跑,校園裡空蕩蕩的,那極速的腳步聲就像是在跳踢踏舞,他扶着鐵門在校門口往外看時,四周空無一人,他不死心地問看門大爺,“大爺,這裡剛有人嗎。”
大爺看了他一眼,朝後努了努脖子,“你背後跟着的不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