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姐當時也在。”李潛補充道。他留意着主子的神色,心中一淩,膽顫地垂下了眼。
貼身跟随雲懷錦的李潛比雲懷真察覺得更清楚。
自家主子何止是對未過門的嫂子有點意思,他對謝小姐的關注時常令李潛心驚。
懷錦藏在嬉笑不羁的表象下的本性有多瘋,他在赤蠍司的地牢中深深地領教過無數次。
眼看着雲懷錦投注在謝小姐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專注,李潛心中的隐憂也越來越重。
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一端吊着雲懷錦,一段端吊着整個雲府。
這根線随時都會斷開,屆時,雲懷錦和整個雲府都會墜入深崖。
而此時,李潛仿佛看到了這根線上的裂口。
雲懷錦忽然一言不發地縱馬跑了出去。李潛連忙跟上,心中松了口氣——不是去追大公子。
但跑了一會,李潛心又提起來了。主子去的方向,是長公主府。
雲懷錦的馬很快,等李潛追上時,他已經到了長公主府後院牆下。
“等着。”他将缰繩甩給李潛,縱身一跳,如飛鳥般輕快地躍過了兩米多高的院牆。
赤蠍司的面具擋住了李潛頗有些無措的表情。
攔又攔不住,他能做的隻有閉上眼,默默祈禱可不要鬧出什麼大事。
雲懷錦熟門熟路地點腳躍過屋頂,直奔鳳翾的居處。
她單獨住在一個院子裡,有清水流過,常年花開,打理得若仙山瓊閣般。
雲懷錦落在院中一株頗有年歲的梧桐樹上時,鳳翾正好從屋中出來。
她靠在廊柱上,目光渙散地出着神。
即便她的臉白白淨淨,沒留下任何哭過的痕迹,可雲懷錦卻覺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枝葉擋住了懷錦晦澀的視線。
他的哥哥可真是幹了件好事。
他該把哥哥拽回來的,押着他跪在她的裙下,向她賠罪。
雲懷錦如是想着,腳下便要動。但餘光一瞥,怒容滿面而來的楊祐令他止住了動作。
“阿娘。”
鳳翾回過神來,軟軟喚道。
楊祐眼一熱,把她乖巧可愛的女兒一把摟入懷中:“傻丫頭,你幹嘛瞞着我?”
鳳翾便明白阿娘知道了。
昨天在場好幾人,她本就不指望她們會像蕭秀林一樣瞞住此事。想必今天已經傳遍京都了。
“對不起,阿娘……”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是招人非議的,可她隻想随心而為,旁人看法她不想管。
這樣的任性終究是帶來了不幸。她仗着阿娘的維護,卻讓阿娘擔心了。
“你道什麼歉?我問你,外面那些傳言是真的嗎?”
“嗯,我親耳聽到……他是這麼說的。”
鳳翾臉埋在阿娘懷中,悶悶地說。
楊祐漂亮張揚的臉頓時狠狠地扭成了一團。
“他好大的膽子!”
雖然雲懷真是她挑的,因為後來雲懷真态度冷淡,楊祐早就有了不滿,之所以不出聲,不過是顧及着女兒喜歡。
隻有她的女兒可以說不,他有什麼資格退婚?!竟然還敢用那種詞侮辱鳳翾!
楊祐恨不得雲懷真就在她面前,她定要用她保養得益的指甲刮花他的臉!
“真是給臉不要臉!我女兒喜歡他,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反倒覺得自己能對你指指點點了。”
她用雙手捂住鳳翾的耳朵:“他說的那些都是屁話,咱們管不住他放屁,但可以不聽。”
阿娘的手柔軟又溫暖,捂住她的耳朵時,她就像重新被昨夜的暗黑包裹住,覺得無比安全。
她點點頭:“嗯……”
不出聲還好,一出聲,她就發現自己喉嚨發緊,一不小心,眼淚又決堤了。
鳳翾伏在阿娘懷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哭到最後累了,她一邊抽抽噎噎,一邊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
楊祐心軟成一團,把鳳翾帶到床上,親自在旁邊陪着,輕輕地拍打着她。
直到她徹底熟睡,房中人才都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散發着清新果香的明淨的房中,吱呀一聲,窗被推開了。陽光緊随着投進來一束,小小的灰塵在光柱中飛舞着。
懷錦從窗外跳進房中。
驟然變亮的光線讓鳳翾皺起眉,于睡夢中轉了個身。
雲懷錦轉手将窗關上,将陽光隔絕在外,她才安靜下來,呼吸恢複了悠長。
他走到她的床榻前,俯身看着她。
鳳翾鼻頭與眼皮都紅紅的,大概鼻子有些堵,所以微微張着唇。
她哭累了便睡,眼角幹涸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擦掉。
上次在雲府中見面,他隻覺得她哭得可憐可愛。但當她伏在母親懷中哭泣時,他看到她聳動的肩頭,拱起的單薄脊背,便好似有什麼捏住了他的心髒。
雲懷錦沒什麼表情地看了她許久。
她睡得安穩,頭發略顯淩亂地貼在臉蛋上,反而透出一股脆弱感。讓懷錦覺得,若她下一秒睜眼,眸中一定含着水汪汪的凄怨。
原來她被傷了心後是這個樣子。
懷錦更深地彎下腰,鼻尖幾乎貼上了她的臉頰。
他聞到了她的淚水的味道。
懷錦眸光微閃。
哥哥擁有的實在是太多了。
他有母親的偏愛,有榮耀的前程,有他夢寐以求的光明正大的人生。
哥哥棄之如敝履的,都是他求而不得的。
兒時,哥哥在太子身邊做過一段時間的陪讀。每天回家的路上,送他的護院叔叔總會給他買一串糖葫蘆。
那糖葫蘆紅豔豔的,表層冷結的糖漿會亮晶晶地反射着光,很漂亮。
偶爾哥哥會剩下一兩顆糖葫蘆留給他。
于是那段時間,他每天都等着哥哥回家帶給他吃剩的糖葫蘆。
隻是哥哥有時也會忍不住,把糖葫蘆全部吃光。他并不知道懷錦空等一場的失落。
于是某天懷錦偷偷鑽狗洞爬出了雲府,找到了哥哥回家時必經的那個糖葫蘆攤子。他用束發頭繩上挂的金墜子買走了一根糖葫蘆,同時跟攤主做了一個交易。
第二日,攤主從糖葫蘆改為做山楂糕,生意反倒比之前更好。
懷真不愛山楂糕的口感,護院叔叔見狀,也再沒給懷真買過。
而懷錦就也不用苦等一日,隻為了哥哥吃剩的那兩粒糖葫蘆。
所以,雲懷錦很早就明白了如果他想要什麼,就隻能不擇手段,去偷去搶。
憑着這樣摸索出來的生存法則,他之後很久都沒有眼饞過哥哥的東西了。
直到她的出現。
懷錦的視線輕緩地勾勒着她的面容。
她從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時,就已經是哥哥的未婚妻了。
他沒有一絲失望,他的人生本就是如此,任何好的東西在出現時就注定是歸哥哥所有的,他早已習慣。
隻不過鳳翾與兒時的糖葫蘆不同,他可以讓攤主不再做糖葫蘆,卻不能讓哥哥與她退婚。
他是誰?
無名無姓、無人知曉的雲府二公子,魂魄一樣飄蕩在這世間,連正大光明出現在人前的權力都沒有。
她若與哥哥退親,将來會嫁給京都任一男子,卻絕對不會是他。
那時她将與他徹底沒有了關系,就像他再也沒吃過的糖葫蘆。
隻是,他怎麼能讓她離開他的掌心呢。
懷錦輕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
她似是覺得有些癢,側了側臉,貼在他的掌心上蹭了蹭。
懷錦指尖抖了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控制住用力掐住她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