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學校怎麼又沒跟我打招呼?”
宋伍别陡然跳轉話題,蕭子玉反應了一拍,才從放空的思緒中凝神回來。
蕭子玉:“……你很在意這個?”
宋伍别:“有點。”
沾取顔料的筆尖不急不徐地按壓在畫面中的人臉上,宋伍别觀察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模特對應之處的肌膚上,也不知道蕭子玉感受到沒有。
宋伍别覺得蕭子玉很有當模特的天賦,能夠被這樣長久打量卻仍然泰然自若且從未經過訓練,真像是一塊天然适合觀賞、雕琢的璞玉。
蕭子玉沒有回答他的短暫間隙,宋伍别回想起許多過去畫過的模特,難免拿來與蕭子玉對比。
從前他在旅途中一拍即合的模特有很多。有享受極限運動的熱情少年,有光鮮美豔為謀生而掙紮的風塵客,有頹靡不振仍心懷小善的市井青年,也有忠實勤奮滿臉皺紋的拖車老人……
論挑選模特,他隻喜歡畫漂亮的,但“漂亮”對于他而言,早已不隻是一種停留在視覺層面的精神沖擊。更具體地,“漂亮”對他而言更像是一種心血來潮的愉悅感覺。人可以擁有漂亮的皮囊,也可以擁有漂亮的心。
畫畫的過程中,宋伍别總是會特别關注模特的情緒,倒不一定是出于合作夥伴的友好關心,探究和表現這種藏在皮下的複雜心靈反而更加接近他臨摹和觀察的初心。模特們有時候會忍不住自己說起自己的故事,有時候宋伍别也會感興趣地問起。
比如,手上的疤痕是怎樣來的?父母的眼睛也是這個顔色嗎?為什麼會留短發?又為什麼會去打唇釘?
他并不是喜歡八卦的人,隻是人們難免都喜歡被傾聽的感受。依靠這樣的手段,他能夠和被觀察者拉近距離,在畫裡留下特别的感情。很少有模特會不喜歡他畫出來的自己,盡管坐着不動的過程的确有些惱人。
他之所以會覺得蕭子玉是個有天賦的素描模特,也正是因為此:那個人的神色太自然了,一開始還有些局促,但随着時間漸長,身體已經放松下來。或許……說成為是整個人放空了也毫不誇張。不僅耐得住沉默的寂靜,靈魂更像是飛走了似的,原地隻留下皮套的空殼。
然而在這之前,宋伍别遇到的許多模特,尤其是年紀稍長的成年人,肢體和表情總會在被觀察的過程中變得僵硬,也有人會不守規矩地改變動作,盡管宋伍别知道他們不是有意的。
但都給出了一個相似的理由:宋伍别的目光會讓他們覺得不太舒服。
他會繼續追問,等待一會兒,就像現在耐心地等待蕭子玉的答案一樣,得到那些成年人對這種感覺的模糊描述:
“你好像快把我看穿了。”
一開始宋伍别還認為是長輩不習慣于被後輩觀察緻使太過于警覺甚至敏感,所以往往,他都會在這種對話之後為自己剛剛的冒犯——現在看來說成是“侵犯”也為不過——而道歉。
在那之後,他也逐漸意識到了問題更核心的所在或許并非在于一個心智成熟的人的主體性會随着年齡增長變得愈加強烈,而是眼神,更進一步說吧,更在于凝視本身就是一種他者對個體主體性最小單位的攻擊。
于是他在後來的觀察中都會提醒盡量友善,用閑聊轉移被觀察者空蕩的注意力。
但情況也并不全是這樣。在清楚這種凝視的作用以後,他也會故意不收斂自己的眼神,比如現在,他認為自己這種動機出自于:他很好奇到底什麼時候蕭子玉會在這種觀察中表現出一點比局促更加有趣的本質。不可否認,他對這位表現出超乎成年人心智和防禦力的家夥很感興趣。
蕭子玉:“當時趕時間回班,沒注意到你。”
宋伍别:“真的?”
蕭子玉頓了一下,反問道:“不然?”
宋伍别:“我以為又是你裝作不認識我了。我的表妹還在擔心會不會被你認成情侶而被請去辦公室喝茶。”
他看到蕭子玉的眉頭輕微皺了一下,随即很快接着說道:“不過我跟她說,即便被請去喝茶了,到時候實話實說不就完了。這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蕭子玉沒回答這話。宋伍别便繼續用閑聊的語氣突然問道:
“聽說以前有人給你送情書,你反手就把别人舉報到老師那兒了,是真的?”
蕭子玉淺淡的眼珠朝宋伍别的方向轉動了一個角度。
“我也聽說,某人工作的時候不喜歡跟模特閑聊,現在呢?”
宋伍别嘴角銜笑,眼睛彎了一點,手上的動作其實一直都沒有停過。
“我隻是怕你不習慣這種無聊,以前有很多模特一開始很規矩老實,但時間越久,就越忍不住想說點話。”
蕭子玉又沒回話。宋伍别好像真的要關心他無不無聊一樣,繼續說道:
“或者你也可以當我好奇吧。畢竟我是個轉校生,前兩年也沒怎麼在學校待過。這種事情第一次聽說的時候,難免覺得有點稀奇。”
蕭子玉緩慢眨動着眼皮,最終淡淡答道:
“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嗯?什麼事?”
蕭子玉抿嘴道:“早戀。”
“噢——”宋伍别哂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感興趣。”
“……”
沒人問他,宋伍别卻自己說下去了:
“畢竟現在很多人連自己都整理不好,想要什麼也不知道,自顧不暇的年紀,這些家夥要怎麼去給予别人真正的喜歡呢?”
蕭子玉瞥了宋伍别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宋伍别又繞回了剛才的話題:“所以你真把别人舉報到老師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