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陟否抱着自己的蘑菇垂着頭候在一旁。
瞿聿言還在給黎樑做急救。孟長老來曆不明,制酒卻是一絕。尋常用的練功丹藥,在天門山全被替換成了酒液。
天門山似乎處處與别處不同。
他入門時,山門中隻有三位長老與一位掌門。
修仙界想要成一派勢力,大多會廣開學宮,招收門人弟子。人修大宗以白玉京為首,蓬萊,太虛稍次。其餘小宗數不勝數。此外還有大姓世家,輸送弟子給宗門,利益共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們妖修有西聊,浮煙山,香雪海,三危山。獨這些大宗地帶妖修群聚,其餘散妖就隻是與族人成聚落群居。
随陟否是樹妖,進入天門山之前一直是散修。某次人妖争端波及了他的族地,他被父母族人保護才得以逃出,李因撿到了他,并将他帶到了天門山。
随陟否跟着李因入門,被帶往天門山大殿拜見掌門時,卻向掌門隐瞞了自己的來曆過往。
争端一事往往多為利益糾葛,随陟否擔憂掌門會因此将自己拒之于門外。
他緊緊低着頭不敢多看一眼,實則全身都在顫抖,汗水順着鼻尖滴落。
“你在怕什麼?”
掌門輕擺手腕。
“你的師尊還沒入門。你自離去,在山中尋個地方紮根吧。等到他入門,我會替你引薦。”
師尊還沒入門?
這像話嗎?
他非要拜師不可嗎?
天門山并不向外招收弟子。掌門是開宗立派之人,可随陟否從未在任何人或妖口中聽過他的存在。
但他沒别處可去了。
随陟否恭敬垂首,“弟子遵命。”
他在争端中被傷了根基,就一直藏在山門中蘊養身體。
直到某一天,掌門帶回了傷痕累累的晏懷甯。
他認得的。
雙瞳涼入天山雪,一劍橫磨瀚海雲。①
是白玉京大比第一,人修天驕榜首,兩百歲化神,半步煉虛的君子劍晏懷甯啊!
現在是天門山長老,是他的師尊。
随陟否恍然。
山中光陰無歲月。
百年後,晏懷甯又帶回了瞿聿言。
再過十餘年,掌門帶回了黎樑。
形氣羸弱,不堪重用。
随陟否長長的睫毛輕輕地落下來,如同緩慢降落的紅斑曙鳳蝶。
鴉黑的睫羽下藏不住的惡意湧動。
小師弟離了天門山,在人妖不相兩立的修仙界能活多久?
瞿聿言急得團團轉,就差揪着小師弟的嘴巴替他人工呼吸了。
黎樑就是在此刻悠悠轉醒。
他嗆咳出一口酒液,朦朦胧胧的視線裡最先出現的是大師兄抱着蘑菇低着的臉上還沒來得及消失的半抹笑。
生理性淚水混着酒液一起粘濕了黎樑的眼睫。
大師兄是故意把那個有毒的蘑菇指給他的。
如果是修仙者,這點小小的毒蘑菇根本不為所懼。
但黎樑不是。
他隻是個普普通通21世紀脆皮準大學生。
任何小挫折都能輕易把他打死。
黎樑抹了把臉,成滴酒液順着下睫毛撲簌落下。
好像又回到初到天門山,剛從蛋裡出來時的窘迫場景了。
他那時不清楚情況,什麼也做不了。
黎樑無聲笑了一下。
淺色的瞳孔像是蜜糖,映襯着随陟否收斂不及的驚愕慌張表情。
瞿聿言急得整張臉都有些微微發紅,見小師弟醒來還在擔心。
小師弟是真活假活?要是隻活這一下怎麼辦。
師傅要是知道了,那他回頭也别教自己練劍了。
晏懷甯非得把他削成劍不可。
瞿聿言:“小師弟!你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認得這是幾嗎?”
黎樑身闆還有點發軟,他昂起頭,雙手撐在身後,敞開身任由瞿聿言檢查。
偏瘦偏薄的背脊被裹在寬大的圓領袍下窺不見分毫。依稀能看見酒液順着鎖骨往下流,留下一道濕膩水痕。
“二師兄,我沒事。”
黎樑揚開唇角笑,眼睛裡像是也進了酒液,盈了一片水光。
“這蘑菇有毒,我吃不了,也不好吃,孢子粉口感生澀。”他皺着鼻子吐了吐舌頭,“但是下酒不錯,等做熟了當下酒菜吃。”
“大師兄會做嗎?”
當廚師去吧随便你師兄。
黎樑面上笑嘻嘻,心中兇巴巴。
随吧啦,你很會毒人嗎?
有本事毒死他。
看是長老藥酒厲害他命硬,還是随便師兄夠毒。
他死了務必要把随陟否列為第一嫌疑人。
随陟否:“啊?”
黎樑的一日三餐就這麼被交到了随陟否的身上。
*
黎樑被放了一天假。
瞿聿言讓他回去好好修養,第二天再開始練劍。
随陟否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食材,做足了一日三餐的量放在黎樑的木屋門口。隻是他很默契地回避了黎樑的視線。每次等黎樑去開門,門口隻有滿滿的飯盤。
木屋門一響,黎樑就知道該去拿飯了。
這,這不外賣小哥嘛?
黎樑思索了很久,不論怎麼樣也要和大師兄道謝,就提前按着飯點蹲守大師兄。
兩人正對上視線,随陟否有如雷震,大聲低頭咳嗽,迅速飄遠了。
“謝”字剛說出半個的黎樑:……
唉,真是謎一般難懂的大師兄。
難懂大師兄:又給形氣羸弱但心機深重的小師弟送了一餐。(握拳)
到底幾時能毒殺了小師弟?
不,不能毒殺。
大師兄歎着氣飄遠。
*
小師弟不是個好徒弟。
瞿聿言收起劍。
黎樑每日須得揮劍三千下,打坐三時辰,閱書三本。
如此方能在師尊回來之前完成任務。
但是小師弟揮劍時捉鳥,打坐時瞌睡,閱書時塗畫。
瞿聿言想要嚴厲喝止黎樑時,對方就會捂着心口說痛,猜測是蘑菇餘毒未消。
他手一抖,沒忍住甩開手中長劍,快步行至黎樑面前,捧着他的心口急聲問哪裡痛。
黎樑這時就會咧開嘴,亮晶晶地彎起眉眼,彎月牙似的眼睛湊近他,攤開手,似無賴似無奈,“哪裡都痛。這可怎麼辦呀師兄。”
黎樑倒地笑開。
瞿聿言此時便知道。
他又被騙了。
*
師弟多半是不知道劍修厲害,瞿聿言決心向師弟露一手。
他乘劍光,于雲際穿行,山野流雲,松針雪地,無不為之避讓。
瞿聿言矜持颔首,來到小師弟面前告知,“小師弟,隻需你築基以後便也可禦劍飛行。”
“禦劍有何難?不需要築基,我也可以!”
黎樑擺擺手,掏出每日修煉揮的木劍。
其實本來是鐵劍的,他嫌鐵劍太重,磨了師兄整三天才讓瞿聿言同意給他換成木劍。
這木劍也是瞿聿言制的。
瞿聿言擔心被長老發現自己教導不嚴,隻懂放任黎樑,于是是在某個深夜進了山砍樹偷偷做的。木劍樣式仿照他的佩劍白虹,瞿聿言在木劍劍柄處挂了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