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警車鳴笛音在道路前方開道,幾輛車七扭八歪地拐進荒蕪的街道,最終在獨棟别墅前停下腳步。不多時,一群身穿警服的警察便敲響了别墅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孩子。
他身軀瘦弱,一頭零散的頭發堪堪蓋住雙眼,擡眼時,琥珀色瞳孔内毫無生機,隻剩死氣,宛若被蜂蠟緻死的昆蟲。
“您好,我們接到報案,是家中有人去世了是嗎?”年邁點的警長上前一步,鋒利視線注視着眼前的少年,不斷觀察着。
“嗯,是我報的警。”少年開口,随後敞開大門:“随意進來吧。”
老警長摸了下帽子,道:“好的。你叫什麼名字?”
“葉承澤。”
“今年的年齡呢?”
“十四。”
老警長扭頭看了眼旁邊的年輕警察,那警察立即開始在本子上做記錄。
這間别墅自從進門的瞬間便讓人覺得有些不适,紅色的地毯直直連同去往二樓的階梯,階梯上方的牆壁出現一塊巨大的空檔,似乎這裡曾經挂着什麼名畫或相片。一層明明是朝陽的,可窗簾卻全部被拉死,半點陽關也透不進來。
跟随葉承澤通往二樓,柔軟的花紋地毯,以及一眼數不清的卧室數量。一邊感慨這棟别墅主人的大手筆之前,一邊又要心下納悶這屋内的陰森。
最終,葉承澤的步伐在某間卧室前停下。他沒有朝裡看,隻是扭頭看向老警長:“這裡。”
老警長加快步伐走去,進入卧室的刹那,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位極其美麗的女人吊死在上方,那張臉,赫然是屬于國民女神溫婉的。而此刻,溫婉的臉早已因窒息灰白,她眼眸緊閉,毫無生機。
警察們做好準備,走進卧室内,将溫婉的屍體抱下,随後檢查她屍體的各種部位,判斷死因。
在這期間,葉承澤隻是站在走廊内,一言不發地朝走廊盡頭的窗外看去。
老警長不斷回頭注視着葉承澤這個少年。
這孩子眼中沒有一絲生機,似乎也染上了死氣似的,就像是一棟搖搖欲墜的将傾大廈。
來自警察多年的直覺告訴老警長,這孩子極有可能失控。于是他不動聲色挪到走廊一側,擋住葉承澤望着窗戶的視線。
片刻後,葉承澤收回目光,沉默着垂下頭。
“已經查明了,她…”部下在耳邊做着彙報,老警長聽了幾秒,随後走到葉承澤身邊。
“葉承澤小朋友,這位溫婉小姐是您的什麼人?”
葉承澤的唇瓣分分合合,似乎對于即将說出口的内容感到艱難,他最終從喉間滾出兩個字:“媽媽。”
一言既出,幾個警察都面面相觑,從未聽說過溫婉結婚生子這件事,但一想到她是公衆人物,又好像變得合理起來。
老警長垂首,他掌心輕輕拍着葉承澤的背:“…這位小葉,你的母親是自殺。死亡證明,很快就能開下來了。家裡還有其他人嗎?可以聯系一下…你還這麼小,很多事情肯定照顧不到。有什麼需要就和我們說,我們盡力幫你。”
沉默不斷蔓延,終于,就在老警長也打算放棄的那一刻,葉承澤開了口。
“…葉鶴青,能幫我聯系到他嗎。他是我的…父親。”葉承澤道。
“好。我這就讓同事們幫你聯系他。”
雖說不理解葉鶴青到底是誰,但畢竟是溫婉的丈夫,想必也是哪家的公子哥。老警長打了電話,聯絡自己的同事,靜靜等着回複。
在這期間,葉承澤像是刻意避開死亡的溫婉似的,他閉上雙目,把臉扭到一邊。
沒過多久,老警長的電話被打響。他立即接起,電話中的人說了些什麼,老警長臉色驟變,他嗓音低沉,道了幾聲“好,知道了”最終挂斷電話。
“…葉承澤小朋友,你的父親确定是葉氏集團的小兒子,那位葉鶴青先生嗎?”
“嗯。”
“…唉…你的父親他…剛剛确認,在趕來這邊的路上出了車禍,人是當場死亡的。 ”老警長開口時,就連其他正在忙活的小警察也噤了聲。
這孩子是有多苦啊,居然在同一天失去了父母。
可葉承澤面上表情依舊淡淡地,許久後,他竟然揚起唇角,冷嗤一聲:“死得好。”
随後他便轉身離開,再也沒和警方有任何接觸。
警察們在這邊忙完便離開了,死亡證明開得很快,當天下午葉承澤就拿到了。一張薄薄的白紙黑字,将溫婉的名字刻印,最後帶走她的靈魂。
葉承澤盯着這張紙看了很久,久到白天變為黑夜,他試圖從椅子上起身,卻再難做到。
學,似乎還是要去上的。
家,應該還是要回來的。
命,大概還是要吊着的。
葉承澤腦中想不到任何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連思考這件事本身都要做不到了。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
最終,葉承澤一夜沒睡,他在第二日的清晨離開家門,順着彎曲的土路小道朝着混亂的黑街走去。
意識像蒙了一層霧的紗,在黑暗中操控四肢,最終變為腐朽的機器,喪失思考能力。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會朝着黑街走,他隻覺得,似乎去了那裡就能解脫。那片區域很亂,人.口.販.賣、濫.交、甚至是更過分的事情都是家常便飯,法律不完善,沒人管的了這片灰色地帶。
葉承澤穿着一身校服,莽着身子往裡進。
不少人都在打量葉承澤,視線中帶着探究與玩味:這可是個小少爺啊,校服看着都很貴。
葉承澤在黑街内漫無目的地走,他想,如果有人打劫他,他就說沒錢,如果那人不罷休,他就挨頓打。至少挨頓打,腦子或許就能清醒了,不用再這樣痛苦着麻木了。
可是沒人動他。
黑街裡的人也精明着,在沒确定對方身份之前,不會貿然行動,免得招惹到不該招惹的人,惹上一身麻煩。
在混亂的街區當中,幾個小孩正蹲在角落,不斷踢着一團灰黑色的球。踢踏音十分劇烈,引起葉承澤的注意。
葉承澤短暫地朝那處看去,那團灰黑色的球居然動了兩下,他的步伐在刹那間頓住。
跪在地上的小灰球頭發披散着,被人用手狠狠扯起,那灰球才昂起頭。葉承澤眼瞳微微一怔,那居然是個孩子。
在這樣混亂的街道中出現這種場景并不少見,可那張灰頭土臉的面容之上,那孩子的眼眸瞪得如光般明亮,那孩子咬着牙,死死忍着不發出一點聲音,視線當中卻帶足了韌勁。
葉承澤站在一側,隻見那團灰球将視線掃過來,那道充滿“不服輸”意味的眼神,震得葉承澤心尖發麻。
他朝着那邊走去,剛邁出兩步,那邊的暴行便停止下來。幾個施暴者“孩子”立即逃離此處,将小灰球狠狠摔在地上。
小灰球在地上趴了片刻,慢慢直起身坐起,又擦掉唇邊血迹。
這時葉承澤才意識到,眼前的“小灰球”是個小女孩。他走到她身邊輕輕俯下身,從口袋中掏出潔白的手帕擦過她的臉頰。
小女孩目光如刀劍般鋒利,視線直直刺向葉承澤,她一動不動,隻是觀察着葉承澤的行為。在葉承澤收回手的刹那間,她開了口。
小姑娘的嗓音軟糯帶着些嗲,語調平靜得聽不出情緒,話語淡然:“你也是來尋死的嗎?”
葉承澤的瞳孔驟然收縮。
“…什麼?”
“你也是來尋死的嗎?隻有不想活的人才會莫名其妙地在這裡晃。”
葉承澤沒料到這孩子會說出這種話,他道:“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沒爹媽。我是在這裡悟出來的。”
“所以你也是不想活了才來這裡的嗎?”
“不,”小女孩搖頭:“我是想活着,所以才拼了命從這裡往外走。你的身後,就是離開這片區域的門。而你如果再繼續朝前走,朝着我的身後走,就會踏入更惡心的深淵。”
葉承澤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她淺色明亮的瞳孔中滿是堅定,其中富有強烈的生命力。
這股生命力似乎在和自己心中的痛苦污穢互相碰撞,如同一道破天利刃擊開那道名為“生存欲”的口子,雖隻有小小一道縫,但對于葉承澤而言,卻足夠動搖他的選擇。
葉承澤蹲下身,擡手掀開女孩的劉海,露出内裡皺起的細眉。他琥珀色的瞳孔内閃過一絲微弱的光。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
“好。那我給你起一個。你願不願意和我走?”
“和你走…以後就一直和你在一起嗎?”
“嗯。我會養你長大,養到你自己能生活的地步。”
“當然好。可是,為什麼呢?你需要我做什麼嗎?”
葉承澤的睫毛輕輕垂下,他看着面前認真提問的小姑娘,沉默許久後輕輕開嗓。
“我需要你…保持你的想要活下去這股勁。”葉承澤道:“這就夠了。用來提醒我…現在還要活着。”
小姑娘微微歪頭,似乎不太理解葉承澤話中的含義,但還是在思考許久後道:“好。”
路過漫長塵土紛飛的窄巷,看過漫天彌漫的煙囪黑煙,葉承澤牽着小姑娘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黑街。
每走一步,似乎都在逼迫着自己從泥潭中伸出手,最終身軀埋沒在泥潭中,隻露出一個鼻尖朝外呼吸。
至少還活着,真的吊着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