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連續下了半個多月的雨,雨幕挂檐,街景好似蒙了塵霧般朦胧。接連三日,有行人路過春山被劫。這事一經傳開,滿城憂懼。
黑風寨久踞春山,但按慣例隻劫往來走貨的商隊,并且若肯主動上獻“買路錢”,便可通達無憂。所以除卻四方走貨的隊伍,也不乏穿行春山的旅人。
“說是抓“鬼”,”霍遣跨出店門,拎着文房四寶問:“買這些鬼東西做什麼?”
“什麼鬼東西,這是敲門磚。”伏思撐開油紙傘,說:“你且拿好,别淋濕了。”
一刻鐘後,兩人從窄巷入了扇小洞門,和一個和藹的婦人碰面。
婦人的相公在一富戶家做工,前兩日賬房先生派他去鄰縣收租,回來時途經春山,剛收回來的租金便被劫了。男人因此不僅丢了飯碗,更要賠償主家一大筆租錢。
這般,他隻得去官府報了案。
“再将那日被劫的經過詳說一遍,待我們記錄在冊。”伏思抖了抖傘,說:“以便禀給海公詳聽。”
婦人喜不自勝,連謝了幾聲,帶着伏思和霍遣進屋。
屋裡沒開窗,藥味散不出去。男人這幾日愁不堪言,上屋頂翻漏時魂不守舍地摔了一跤,折了腿,隻能卧在床榻。女子推開門,讓伏思和霍遣先等在外間,自個兒掀了簾進去。
屋子裡又潮又悶,伏思用手指揉了揉鼻子。
霍遣聽見裡頭低聲說了兩句,夾雜着斷續的咳嗽聲。好一會兒,那簾子才被撩起,婦人請二人進了裡頭。
這屋子不大,用簾子隔出了裡外,裡頭是卧室。男子現下被扶坐起來,墊着枕頭靠坐在床頭。
婦人又沏了熱茶來,說:“民婦已和家夫道明了二位的身份和來意,官爺有話盡管問。”
霍遣心急如焚,正待好好問上一問,就聽得伏思不急不躁地說道。
“小遣子,把紙筆掏出來,好好記着,可别寫漏了錯了,沒法交差。”伏思看霍遣不動,又催促道:“看我做什麼?趕緊的。”
霍遣表情果然精彩。
男子将那日被劫的情形如實詳述後,霍遣又問了一番,最後由婦人送二人出門。
窄巷容不得二人撐傘同行,伏思走在後面,說:“賊人戴着鬼面,人高馬大,橫道劫财,聽着屬實有些面熟,這不就是……”
伏思擡高了傘檐,他話留了一半,隻是默默地從身後打量着霍遣。
霍遣走了幾步,倏忽轉過身來。
伏思及時止步,觀他臉色,又說:“幾個小錢,哪裡就能入哥哥的眼,賊子手段實在拙劣。”
“春山道上也敢扮鬼面,”霍遣眼神陰沉,“我敬他熊心豹膽!”
伏思心想誰這麼閑,便說:“不能是哥哥,會不會是哥哥寨子裡頭的人。您瞧,這賊子接連三日劫了十數個過路人,偏生哥哥派人蹲守後再不曾犯,這未免有些巧合。再說這十數人皆是平民百姓,随身攜帶不過少許銅銀,那人又扮鬼面,騎高馬,似乎是有意将矛頭指向哥哥,說是私仇——”
“什麼私仇!”霍遣說:“都是尺高的漢子,若存了氣,拿起武器痛快地打一場就是,哪個瞧得上這種不入流的小人行徑!”
“是是是。”
伏思也沒頭緒,最近事趕着事,鬧得他自顧不暇。
蘆葦蕩那事錦至探了好幾家牙行,古怪的事沒探到,托孫征查縣志的事暫時也沒得回音。他得了空本想着哄一哄霍遣,勤走幾趟黑風寨,尋不到人就當探底,結果還出了這檔子事。
霍遣天天往山下跑,前兩日冒雨蹲人一蹲就是一整日。
霍遣撐傘前行,說:“方才該問的都問了,瞧出什麼沒有?”
“别的不說,肯定是沖着你去的。”伏思說:“這人專劫形單影隻的過路人,擺明了是怕和你們寨子裡的人撞着面。偷摸行事,卻又鬧得滿城風雨,從面上看不出什麼意圖,要非說出一點……”
霍遣腳步一頓。
伏思擡眸,說:“就是為了潑髒水。”
霍遣緩慢地握緊傘柄。
晚些時候伏思與人約了吃酒,獨自回了碧雲樓。霍遣借着海墨光‘宣安節度使’的名号繼續問詢了幾戶,有好些不認得‘節度使’是什麼官,卻被霍遣的身形氣勢所懾,也不敢多嘴問,諾諾地迎着這位“官爺”進了門。
待霍遣詢問完出屋,發覺天色已暗。雨停了,小院黑暗的角落裡滴答着水聲,兩側的牆又高又擠,擠得看不清夜空。
這裡不僅巷子窄小,屋門也小。
院子裡沒燈,陰沉的夜色勉強能看清點道,霍遣剛走出院,沒留意一腳踩進了水坑裡。狹弄窄細,等他摸到頭,腳下靴子也濕了。
瓦子街燈明如晝,舞樂喧嚣。霍遣自後巷裡入,從後門進了碧雲樓。
‘曲水流觞’今日有客,正是姜閑一衆人。伏思尋着個角落坐着,偷偷把盞中酒換成了水,靜靜地觀望着。
姜閑吃酒必醉,這會兒腿腳打着顫,撐着樓中姐兒的秀肩,吵着要與人再玩一輪“湯匙令”。湯匙銀柄,由姐兒來轉動,銀柄指着誰,誰就要亮以長處,從文至武,或歌或曲皆可。餘下衆人以自身比之,不足者滿飲三杯,稍差者罰喝一杯。
姜閑是這群人裡的主心骨,誰轉着了都樂意擡他兩句,幾杯酒下腹,自個兒先樂翻了。
姐兒拗不過他,轉了銀匙,奪柄之人當即起身,一氣呵成作了首花詞,繼而舉起酒杯要姜閑先行品鑒。姜閑喝得暈暈乎乎,将花詞念得颠三倒四,大夥便抓着機會起哄,要姐兒傳酒喂給他喝。
伏思看時辰差不多了,潑了盞中茶,欲抽身離席,一擡眼突然瞧見曲水環繞的竹林内站着個人。
不用細瞧,他一打眼就知道是誰。
霍遣半路摸了壺酒,靠着竹子站這看了好一會兒了。
竹林蔭翳,隔得又遠,伏思瞧不清霍遣的臉。不過不用看清,他知道霍遣一直在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