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弈偶爾會覺得母親可怖,因為她可以精準打擊他迷茫而不确定的點。
吳瑕看出他的失神,纏着他問原因,周弈簡單地轉述了這些話。
吳瑕愕然,舉着勺子愣了好久,才低頭挖了一勺冰淇淋,“我媽媽也是。是世界上唯一能刺痛我的人。”
因為那是帶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陪自己從幼小成長到現在的人。
周弈隻比她年長兩歲,在吳瑕看來已經非常厲害,不管是性格、能力還是已經取得的成就。
但她也知道他所接觸到的圈層,同齡人的成就鱗次栉比。祝嘉然偶爾提到過幾次,說他父母合作夥伴的孩子如何如何優秀。
然而。然而。
“我覺得......我覺得如果隻以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作為評價體系來評價你,太不公平了。”吳瑕喃喃。
她沒有點明這樣做的他媽媽,覺得那樣說不太好,但這話不言自明。
周弈一愣,緩緩道:“我追求的也就這麼點俗的。”
隻是最近比較累。
吳瑕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麼來安慰他,咬住勺子,抱住他,輕拍後背。
周弈将下巴輕輕墊在她發頂。
“你的員工都挺可愛的。”吳瑕岔開話題。
周弈阖上眼睛,享受久違的放松,“跟她們聊了什麼?”
“她們不知道我在那裡,聊起我,然後我被發現了。過來問我是不是真的來着。”
“什麼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是你女朋友啊,她們以為隻是一個傳說。”
盡管周弈沒遮掩過自己非單身的事實,但因為吳瑕從沒來過申城,許多人默認他的“女朋友”隻是社交場合的擋箭牌。
他是生人勿近的類型,不喜歡被追求者麻煩打擾。
周弈聽她這麼說,啞然失笑。
他不知道還有這些彎彎繞繞。
“她們說不好意思背後議論我,隻是太好奇了,給我點了塊藍莓蛋糕。好吃。”吳瑕吞咽口水。
“出息。”
“哼。”吳瑕哼哼唧唧,“她們問我們是怎麼在一起的。她們的版本裡,我們是同專業師兄妹,我是你朋友的前女友。”
周弈:......
還是倫理故事。
“還有個姐姐問,‘我們老闆看起來這麼......不好相處,跟他談戀愛會不會很辛苦?’”
其實是吳瑕瞎編的,她們很有分寸感,被戳破後沒有問東問西。
周弈擰她臉頰。
“痛啦。”吳瑕别開臉,張口去咬他的手掌。
-
夜裡九點鐘,周弈再次測體溫,已經退燒。
他去快速沖了個澡,結束後随手将溫度調高些,擦着半幹的頭發,走回卧室,“去洗澡。”
“收到。”吳瑕坐在床頭,歪歪扭扭沖他敬了個禮。
她抱着準備換的衣物從他身旁經過,又折回去,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東西遞給周弈。
他接下,定睛,是自己的名片。
“從你辦公室偷的。”吳瑕說。
橫版的名片設計,淺米色底,黑字,有幾何線條的公司logo,是無色凹凸鋼印,覆蓋姓名區域,像......精緻的籠。
她用指尖摩挲這logo。
“之前嘉然哥送我一個手鉗式銅印,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周弈當然記得。
“盒子裡還有一張字條,是店主的寄語,我那時候沒告訴你,他寫的那句話直譯過來是說,‘這是一枚鋼印,隻能在紙上,而不是你的思想中’。
“我不知道你會怎麼選,也沒辦法給你建議。我隻是想說——
“我知道你在意輸赢,也知道你很想赢。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不是唯一的尺度,它更像個思想鋼印,把人按在模子裡,非要個‘成’或‘敗’的标簽。
“我喜歡你志在必得、意氣風發的模樣。
但你焦頭爛額、進退維谷,也不代表走錯了方向。在路上,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吳瑕仰頭,朝他燦爛一笑,去走去浴室了。
周弈長久地望着她走去的方向,怔忪不能回神,他低頭,用指腹摩挲名片上自己名字旁凹凸的印痕。
他做事向來以結果為導向,知道往前走、往上走總是辛苦,也習慣自己咀嚼痛苦。沒關系。
此刻隻覺心底柔軟塌陷,然後被支撐起來。
吳瑕匆匆洗了個十分鐘的澡,比周弈還要快,頭發都沒沒擦,裹着浴巾,從浴室沖出來,“我忽然有個想法——”
她打開行李箱,拿出自己的電腦,戴上眼鏡,就站在玄關櫃前,開始寫文案。
周弈啞然失笑,去浴室找了毛巾,裹住她尚在滴水的頭發,輕輕揉搓。
吳瑕認真時習慣抿唇,指尖飛速敲擊鍵盤:
「飛機持續颠簸,恐慌蔓延的五分鐘裡,小玉檢查了自己的保險,給父母發了銀行卡密碼。
最後時刻,她找不到自己再放不下的事。
意識逐漸從身體裡抽離,忽覺這一生并不十分虧欠誰
除了她自己。
小玉同幾個時下流行的概念高度重合:
讨好型人格、小鎮做題家、高敏感人士
二十六年的人生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永遠在為明天發愁,失落的過往如影随形。
她想自己也許太不自信了,很少誇誇自己——
出生在貧瘠失落的鄉鎮,父母慈愛但一定要追生男孩,家裡隔三差五響起争吵打鬧聲,可她從鄉鎮走可出來,考上重點大學,讀了研,畢業一年後已攢下二十萬存款
——明明這麼了不起。
-
小玉醒來後發現自己回到村裡,以魂魄的形式。
村裡的長輩年輕了不止二十歲。
她遊蕩到記憶深處的小院,在門口看到眼熟的小小身影——
羊角辮,紅臉蛋,花棉襖,蜷在門口石凳上。
庭院内傳來熟悉的争吵。
小女孩擡眼看過來,小玉心頭一跳,“你能看到我?”
她點頭。
真的是......太好了。
那麼她可以保護被欺負的小小玉,可以告訴她正确測量内衣尺寸的方法、使用衛生巾的方法,可以告訴她吃水果不能減肥、購物時除了糾結價格還要考慮到質量…...
太好了。她還有很長時間,可以慢慢養育另一個自己。」
吳瑕敲下最後一個句号,回車,松了口氣。
她把新文案複制到□□,發了出去。
“這是發給誰?”
“我的訓練營編輯,她點頭這個文案才能通過。對了,”吳瑕回頭看着他,“我要參加青谷杯的比賽。”
周弈不了解青谷杯,她向他介紹這是國内漫畫界三大賽事之一,也是最頂尖的比賽。獎金和前途都比自由畫手可觀。
周弈點頭,“祝你成功。這個故事......很有感染力。”他看向屏幕。
“重新養育我自己”是吳瑕整理出的主題之一,一直沒有動筆寫文案,今晚跟周弈聊了許多,才有了完整的故事鍊。這故事寫給她自己,也寫給他。
“如果可以拿到少女漫的ip計劃獎勵,我就可以寫系列文,然後慢慢擴展世界觀。星際、喪屍,想寫的題材還有好多。”吳瑕抱臂,盯着屏幕上的對話框,等待對面的昵稱變成正在輸入中。
“所以準備常住這邊麼?你帶了很多行李。”
“訓練營每周兩次,我想住得近一點會比較方便。不等了,幹着急。”吳瑕有些焦灼,幹脆阖上電腦,“我有好多朋友說,漫畫是個‘越努力越遭報應的行業’。”
周弈問:“什麼意思?”
“是說我們用心去寫去畫的系列總被腰斬,大部分時間隻能去畫幾千條的注水漫。反正我是受夠了。”
“我小學看漫畫時,就關注到這些比賽了,國内年輕畫手大部分都從這裡出道,我朋友也是。自己報名參加了,才知道原來是這種感覺,緊張、興奮、期待......”
周弈挑眉,“第一次參加?”
“我是半路出家,沒受過系統的訓練,水平也就一般,就想着參加比賽隻會丢臉,沒有考慮過。”吳瑕解釋。
“現在呢?”
“現在發現自己不甘心去别的行業,所以要自己尋找出路。”
吳瑕向前舉起兩隻手臂,左手虛握,右手作拉弓狀,朝後拉開,撒手,“Piu。”
畫注水商業漫不甘心,嘗試過别的行業來養活自己,又嫌擠占太多精力。
她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如他所贈的弓箭一般,瞄準靶心,松手放箭,抽出下一支,重新搭箭。
重複的動作,除了目标外,什麼都不理會。
周弈看着她的臉,仿佛看到一幅生動的春日景象,一切都未可知,一切都生機盎然。
他抱她坐上玄關,雙手撐在她身側,視線從她鼻尖掠到唇瓣。
吳瑕将手搭到他肩頭。
周弈眼神微黯,克制道:“我感冒了。”
“我不怕。”吳瑕蜻蜓點水地吻他一下,看着他的臉。
周弈扣住她的後頸,吻了下來。
細緻地親吻她的唇瓣,将她的手指扣進自己的掌心,身體緊貼在一起,連呼吸也糾纏。
身旁電腦嗡聲響起,是微信的消息提示。
吳瑕笑着推開周弈,從玄關櫃上滑了下來。
掀開電腦,屏幕反光倒映她的臉,唇瓣被吮的泛紅暈染,她連忙點亮屏幕。
“通過了。”吳瑕笑吟吟,看向周弈,“哦對了,我打算過幾天去吳州租房子,你是吳州人,一定知道哪裡來這邊通勤方便吧。”
“你要去吳州?”周弈驚訝,“不住這裡麼?”
吳瑕笑笑,看向客廳盡頭的落地窗,那是申城最繁華夜景。
“周弈,不要停下來等我,偶爾回頭看我吧。我想自己努力追上你的腳步。”
周弈眼底閃過訝然的、嘉許的、憐惜的複雜情緒,最終什麼都沒說,擡手捧住她的下颌,指腹摩挲她的臉頰。吳瑕偏頭親吻他的手掌,笑眼溫柔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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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
千裡之外的海城。
老舊的小區燈火林立,夜風鑽進五樓的窗,穿堂而過,掀開客廳老式立櫃門。
房客未能帶走的海報、書籍被吹動,紙頁簌簌作響。
月光照亮櫃上銘牌标簽。
其中一欄是“夜奔”。
紅拂夜奔、林沖夜奔。
紅拂傳唱:見春光三月裡百花開遍,撩人春色是今年,一劍随身過太行。*
寶劍記唱: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急走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途遙。 *
收集它們的人曾經無數次向往“夜奔”這個意向——松風微涼的星夜,奔過荒原蔓生的野草,去那沒有枷鎖桎楛的未知遠方。
這一次終于決定,要做一個動心起念立即行動的人。這是她愛的人給她帶來的改變。
任憑葉稍露水打濕衣裳,耳畔呼嘯的風為我唱誦。
盡管前途未蔔,我将永遠為自由意志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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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周弈的感冒痊愈。
一周後,他力排衆議正面回複了Slushay“數據洩露”方面绯聞,同時,正式回絕了父母讓自己立即接手家業的提議。
也恰好是這一天,周弈收到一份閃送郵件。
寄件人沒有留名字,隻留了一張字,隻看筆迹也知道是誰,奶油蘑菇湯字體獨樹一幟:
來自未來知名漫畫家懶大王泥泥的設計,全世界獨一無二。
周弈笑,拆開信封,從裡面倒出一張薄薄的名片。
Slushay AI
周弈
原本在名字旁邊的logo被放到角落,印花換了隻展翅飛鷹的簡筆畫,寥寥數筆,仿佛給他的姓名插上翅膀。
背面一行小小的附語:
我愛你,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