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往别莊裡躲了一個月嗎,這麼晚了非要把我抓回去,回去就是書院春考,考這考那的規矩忒多,又不是科考,至于嗎……還有小妹,自己落下的東西讓我幫她帶回去,不見她關心關心親哥哥,就見她關心那箱子衣服首飾。”
祝重柳心裡忍不住地抱怨,腦袋裡回想起自己為了逃學躲到别莊裡這一個月的逍遙日子,兩相對比下愈發覺得人生凄慘、前路慘淡。他搖搖頭,微微歎氣。
這時,馬車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來者十分急迫,還有些慌亂。沒一會,祝重柳便聽到外面的侍衛顫抖着聲音說道:“公……公子,前面有個府裡的雜役……死……死了,剛死不久。”
祝重柳原本還氣定神閑,聽到後半句話時猛地瞳孔一縮。
死了……?什麼意思?家中的仆役為什麼會深更半夜死在官道上?聽侍衛的說法,像是剛剛才遭遇劫難,那賊人豈不是還沒走遠!
他趕緊問:“附近情況如何,有沒有發現賊人?”
“小的們搜過了,附近沒有人迹,想來人已經走了。我們在那個雜役内側的衣服裡找到了這個,請公子過目。”侍衛遞上來一張被血液浸透的信紙和一個小巧精緻的十六面骰子。
祝重柳盯着那個髒兮兮皺巴巴的小方塊,有些不合時宜地面露難色。
有點髒,不想拿。
但事急從權,十分好潔的長公子最終還是強行壓下心中的抗拒,伸手接過信紙仔細讀起信來。祝重柳一眼看出這上面是他母親的字迹,懸着的心剛稍稍放下來一些,緊接着便看見了祝家被抄家的噩耗。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祝重柳有些急躁地握緊拳頭,不住地揉撚自己的指尖。府裡的人頂了自己的名字,照母親說的,此刻怕是已經沒了。
他待如何?
真相……真相?找到真相?
祝重柳又把信看了一遍,發現母親确實告訴自己要找到祝家被抄的真相,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那是不是說明,祝家之禍另有原因?祝重柳心怦怦跳,一下子接受這樣複雜的消息讓他腦袋昏昏沉沉的,額角似乎也在突突地跳。他攥緊手裡的信紙,沾染了血迹的骰子安靜地躺在案幾上,好像隐藏着詭秘的前塵後果。
馬車調轉方向,一改先前慢慢悠悠的懶散姿态,卯足了勁往驿站趕去。
會是什麼原因呢?聽父親的意思,最近朝裡是不太平,但風波主要集中在薛黨那邊,火暫時還燒不到祝家。祝家為什麼會出事?自己家裡雖然依仗着貴妃姑母受封了國公,但父兄們的實職并不高,似乎并不在前朝的勢力中心。又或者是商賈尋仇?不對不對,家中雖然在鹽營方面有所涉獵,一般商賈卻不會和皇親國戚玩命,再者,隻有一個雜役孤零零地死在官道邊上怎麼看怎麼奇怪,無論如何也不是尋常情況的樣子。
祝重柳苦思冥想,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合理的思路,心煩意亂之下抓皺了衣角,這時馬車又猛地急停,祝重柳控制不住地往側邊撞去,發冠也散下來一些,瞧上去有些狼狽。
這回不等他問,侍衛就十分緊張地說:“公子,皇城司的人。他們似乎又在抓人。”
祝重柳顧不得額角鈍痛,掀開簾子,超前方看去。朦胧的火光裡,有個身披玄色掖撒的皇城司官員手裡拎着一張巨幅宣紙,上面白紙黑字赫然畫着祝家的家紋!
他吓了一跳,不安地緊緊抿唇。怎麼辦怎麼辦,這麼快就和皇城司遇上了,絕對不能被認出來。他左右張望,幸虧今天出行用的馬車行頭都是普通店裡能直接買到的,并沒有祝家的标識。若不仔細搜查,自己一行人也隻會被當做是普通富貴人家。
思緒紛雜間,他猛然想起小妹讓他順路帶回去的衣衫首飾,祝重柳靈光一閃,沖随行的人道:“一切聽我安排,千萬不能讓皇城司的人知曉我們是祝家人,聽懂了嗎?”
見衆人點頭,他沖一個容貌出衆的侍女一揚下巴:“你,去把後面車上二小姐的衣裳首飾取出來自己打扮好,然後到馬車上來。現在,你是主子,他們是仆從。”
那個侍女都快吓哭了,卻不敢違抗祝重柳的命令,哆哆嗦嗦地問:“那公子呢?”
“我?”祝重柳攥緊手中折扇,強撐着笑道:“我是你的男寵。”
車輪辘辘轉動,馬車緩緩駛進驿站,不出意料地被皇城司攔了下來。
領頭的男子打量這富麗得過了頭的馬車一陣,高聲叫道:“皇城司辦事,煩請貴人配合。”
車前的侍衛适時上前:“這位大哥,我們家小姐舟車勞頓,正在車内小憩呢。再說,女子的車馬咱們也不好查,您看,通融通融。”說着,他就湊上前去,手裡悄悄含了一塊玉,往這位指揮使手裡塞。
“不是我難為你,”領頭男子沒收,斜眼睨他:“這是上面的命令,放跑了一個祝家的,那都是掉腦袋的大過。怎麼,皇城司辦事,什麼時候還管你是男是女了?”
言畢,他就命人沖開侍衛,掀開車簾。
車簾打開的瞬間,一股西域花露的香氣撲面而來。再細看,隻見錦緞軟墊上端坐着一位衣着華貴的女子,容貌昳麗,氣質端方。女子腳邊依偎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鬓發散亂,低着頭,慌亂地把臉藏在女子的袖間,衣襟敞開些許,露出緊緻的脖頸和鎖骨,衣角上爬滿褶皺,和他的主人一樣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
坐着的女子擡眼看出去,似乎有些不悅:“這位大人,有勞。”
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壞了人家小姐的興緻,圍着的指揮使有些就嗤笑出聲,更有人用不加掩飾的目光在那男寵身上流連。車内的貴人略微不滿,皺眉看向衆人,手輕輕搭在男寵背上,安撫似的拍了拍。
領隊的指揮使又問過家姓籍貫等一幹事項,才抱拳道:“多有得罪。”
簾子倏然落下的瞬間,車内兩人都松了一口氣。
祝重柳整個人攤在角落,緩緩地吐出一大口氣。侍女還有些不安,她想攥起衣袖卻又擔心弄壞了主人的衣裳,隻好不尴不尬地僵硬着悄聲問:“公子,這、這算成了嗎?”
“嗯。演得不錯,有賞。”祝重柳心不在焉地回應着。他自己都快吓得半死,方才連呼吸都快忘了怎麼做,現在頭暈眼花,壓根沒心思搭理她。
馬車搖晃着往前走,經過那群指揮使時,他們閑談的三言兩語才隔着車簾透了進來:“上頭的命令不是抄家嗎,怎麼還要這麼大張旗鼓地抓人?”
另一人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妖怪向來拿的是最上面的意思。據說啊,上面的意思是,滿門不留。”
滿門不留。
祝重柳心裡咯噔一聲,渾身的關節都被凍住了一般僵硬。他仍然維持着剛才的姿勢,分不清自己是不敢動還是忘記了要怎麼控制自己的身體。
一個月。他就離開家一個月,從沒想過一個月前悄悄離開就是死别。家裡幾乎每天都在給他寄信,那一疊厚厚的信紙現在還好好地被封在車上的匣子裡。父母都在規勸他認真研讀功課,快些回去上學,卻從來沒有派人強行把他捉回去,連小妹都寫信來說思念他,要他快些回去。
沒有了……都沒有了……
滿門不留。
輕飄飄四個字,就把他所擁有的一切全部褫奪,丢給他一紙書信,一個似是而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