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藥堂休養了幾天後,祝重柳離開了這座小城。來時他還有一匹馬,走時他隻能靠着雙腿慢慢前行。原本半個月就能到達的京畿邊緣瞬間變得遙遙無期,祝重柳面色木然,隻覺得舌根發苦。
挺好的,至少皇城司并不會對風塵仆仆的百姓嚴加搜查,自己至少比先前安全。他這樣安慰自己。
夏日炎炎,蟬鳴聲聒噪鬧心。羊腸小道上隻偶爾才見到一個貨郎,神色疲倦,好似下一秒就要昏過去。祝重柳的臉被曬得通紅,嘴唇幹裂,他的懷裡還卷着半張涼透掉渣的餅,實在是咽不下去。靠在一棵老松樹下,祝重柳看了看面餅,皺着眉咬下一小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去。他目光呆滞地沖着遠處發懵,絲毫沒留意一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已經躲在樹根背後觀察許久。
太陽太毒,連狗也隻敢縮在樹底下。說起來還是祝重柳占了它的地盤,沒直接上來咬他不是因為膽小,是餓的。野狗打結肮髒的毛發在風裡微微晃動,它的鼻頭抽了抽,風裡有一股不太好聞的食物氣味。
它匍匐着靠近,晶瑩的口水從牙齒上滴落,一步、兩步……
祝重柳皺着眉嗅了嗅,聞到一股腥臭味兒,低頭想确認是不是餅子已經壞了,卻正巧和龇牙咧嘴的野狗四目相對。
“……!”祝重柳渾身一抖,似乎是被吓得從地上飛了起來,連滾帶爬往旁邊跑。他一動,野狗也跟着動,人被吓破了膽,胡亂逃竄一通,狗餓紅了眼,死咬不放地追。
祝重柳一不留神,左腳絆右腳撲通一下砸在地上,手裡那個被捏成三塊的餅都飛出去兩寸遠。野狗蓄勢待發猛撲而來,祝安下意識抱住頭蜷縮起來。意料之外地沒有想象中的疼痛,隻聽見啪一聲響,野狗嗚一聲叫,就又是蟬嗚裡哇啦地叫。
祝安試探着擡起頭,先見得手邊的餅不見了一小塊,然後是夾着尾巴一邊戀戀不舍回頭一邊跑的狗,還有一雙腳。
腳的主人收回攆狗的刀,一邊調整刀鞘上的繩扣一邊漫不經心地看了祝安一眼。
“……”
崔讓看着面前小孩兒水靈靈的大眼睛,有點手足無措。
他偏了一下頭,稚氣未消的臉隐匿在陰影之下。思考一瞬,把剩下的餅撿起來塞到他手裡,看了看覺得太可憐,又把自己帶的幹糧分一半出來,一起塞到小孩兒懷裡。折騰完再擡頭一看,水靈靈的大眼睛就沒從他臉上挪開過,似乎更閃閃發亮了。
崔讓:“……”
他起身欲走,剛走出樹蔭,被太陽烤的偏頭躲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眼巴巴看向這邊的小孩兒,又轉身回去,把自己腰間的水囊也塞了過去。
馬兒噴了個響鼻,對主人把自己扔在太陽底下受罪的行為很不滿。崔讓這會徑直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祝重柳咽了口唾沫,有些遺憾地收回目光。
話本裡都說會有大俠從天而降救人于水火,從此兩人結伴而行闖蕩天涯,大俠倒是從天而降了,水火也被打跑了,美中不足的就是大俠好像沒有和誰一起闖蕩天涯的意思。
沒了錢,每一步都走得步履維艱。他起先走得快,晚上還能尋一處好心的人家借宿,再幫忙幹活換點吃食,走了幾天,腳掌磨破了皮,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像刀割。找不到人煙時,他就尋一處可避雨的破廟,随意蜷縮在一處。沒事的,至少他已經很久不覺得饑餓了,一兩天隻吃一頓也不覺得難受。祝重柳和自己開玩笑。
那兩塊狗口奪食幸存下來的餅被祝重柳一直帶着,直到那佩刀的少年給的幹糧全被吃完才進了祝重柳的肚子。祝公子好潔的毛病一時半會改不掉,忍着惡心往下咽,心中隻道後悔,怎麼沒早點把這餅吃掉,否則也不至于馊成這副模樣。
外面在下小雨,冷風飕飕地往荒廟裡灌。神像前的供桌空空如也,荒郊野嶺裡的神仙,也和他一樣沒飯吃。他靠在神像背後躲風,他早該累得睡過去了,可是太冷,又一整天沒吃東西,腹部抽痛,提醒着他自己的窘境。
好潔的祝公子一路走來快碎了一地。掉在地上的餅,不撿起來就會被野狗叼走,爬滿蛛絲的破屋,不進去就會被大雨澆透。現在他側身蜷縮在泥巴地裡,想的是自己明天還會不會醒。
“阿娘騙人……根本找不到……沒人能幫我……”祝重柳半睜着眼睛,胡亂地想一些事。
“我都不明白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為什麼要我去找什麼真相,為什麼要我去……為什麼……要把我留下……”
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害怕,昏昏沉沉的腦袋和憋悶無比的胸腔像是為這一刻準備了許久,難以描述的酸苦一齊爆發出來。祝重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太累了,于是他安靜地躺着,任由淚水從眼角溢出。他應該嚎啕大哭,可是他覺得自己很疲憊,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流淚,隻是感受到有液體不受控制地流下,像外面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
不知道眼淚什麼時候流幹的,祝重柳蜷縮着睡了過去,腦袋旁邊有一小塊浸濕的泥。
祝重柳如今滿身污泥,面有菜色,眼眶明顯凹陷下去,走路時垂着腦袋,整個人看起來疲憊又陰郁,若是有鏡子,他自己也認不出自己。走進城池時,城門口的衙役都懶得查他,直接把他當作乞丐打發走了。他想去飯館裡幹些雜活,卻被夥計趕了出去,想尋戶人家求助,結果連連吃閉門羹。
他還是那副木然的表情,就像是不得不圍觀一場無聊的鬧劇。他什麼也沒做,朝着夕陽,拖着長長的影子,走了。
待他走到一處街角,忽然發現那條街巷兩側竟然滿地都是食物。飯菜、糕點、面食甚至還有酒肉,用木闆墊着,就這麼擺了一整條街。祝重柳瞪大了眼,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分外茫然,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入夜後這條街幾乎沒有人,在衆多街道裡顯得格格不入。他在街角悄悄觀望,看到有幾個形容狼狽的人悄悄走過去,拿了些吃食後迅速離開。
祝重柳心念一動,萌發了些許效仿的意思。等他畏手畏腳地走上前去,心裡那點自尊卻死死地逮着他,讓他沒力氣伸出手來。在他猶豫時,街上已經陸陸續續多了不少人,都是沖着這些街邊的食物來的,有些人順利離開,有些人已經開始争搶。其中一個看見祝重柳靠近,以為他是要來搶,便像動物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音,露出兇惡的表情把他趕走。
祝重柳被吓了一跳,連連後退。他才退開,身後就擠上去更多的人。他呆在街角,茫然無措。此時,有什麼東西拍了拍他的大腿。他低頭一看,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眯着眼睛對他笑,遞過來半個饅頭。
老人沒有腿,原本可能是腿骨的地方裹着一堆厚厚的布來保護皮膚,他一隻手撐在地上保持重心,另一隻手還維持着遞東西的姿勢。蓬亂的頭發用布裹起來,露出滿是皺紋的臉,雖然滿臉泥巴,眼睛卻亮堂堂的,閃爍的柔和的光,眯着眼睛笑起來顯得尤為慈祥。
老人見他不說話也不接東西,隻是一個勁看自己,開口道:“拿着吧,這是我留着自己吃的,分你一半。你來晚了,現在人太多,搶不到的。”
祝重柳聞言,半信半疑地接過那個有點髒地饅頭,蹲到老人身邊,平視他道:“老人家,這街上的東西是怎麼回事?”
老人終于不用再仰着頭,他移了移重心,拿着另一半饅頭慢慢咬着:“施孤呢,你不知道麼。中元前後施孤,祭孤魂呐。”他嚼了兩口,又開口:“孤魂野鬼能不能吃上飯我不曉得,施孤到底施給誰了,嘿嘿,你也瞧見了。”
施孤……祝重柳心中複述了一遍這個有些陌生的詞彙,終于還是掰了一塊饅頭放進嘴裡:“你們這樣,那些施孤的人家不會不高興嗎?”畢竟是祭祀的事,多少都會引人不悅。
“一般沒人會說什麼,何況有些有錢人家還會專門多備些,就是拿來給我們這種人的。”老人再接話時已經吃完了一整個饅頭,瞧着祝重柳那食欲不振的死相,忍住了想要讨一半回來的想法。
祝重柳倒是沒注意老人的表情,他看着遠處的人堆,順口說:“是嗎?你怎麼知道是專門準備的。”
“嘿嘿,因為我三十年前是個少爺,我家年年都這麼做。我當時覺得,他們肯定餓壞啦,那就多拿點出去。”
祝重柳扭頭,看見老人還是笑眯眯的,臉上的表情卻有點落寞。他沒忍住,脫口道:“我也……”
話剛出口,祝重柳就覺得自己荒唐。我也什麼?我以前也是少爺?
有什麼意思呢。
于是他的話轉了個彎:“我也餓了。”
“嘿嘿,餓了好,餓了好。”老乞丐笑呵呵的:“餓了說明身體好,精神氣還在。”說完這句,他立馬換了話題:“小孩,吃了我的饅頭,就得給報酬。”
祝重柳面露難色,嘴裡還沒咽下去的饅頭突然變得有點紮嘴:“我沒錢。”
“誰和你要錢了,”老乞丐擺擺手:“我們住的地方房子漏雨,東西找齊了沒人補,我要你跟我回去補房子。”
“我沒補過房子。”祝重柳有些難堪。
“你有手有腳腦子正常就行了。”老人丢下這麼一句話,示意祝重柳跟上。
等到了老人所謂的住處,祝重柳才明白老人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昏暗破敗的茅草屋裡圍坐着一群人正在吃飯,他們當中有的人缺了一隻胳膊,有的沒了半截小腿,有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像個七八歲的女孩一樣拍着手咯咯笑。
原來是真的沒有人能補。
老乞丐用手撐着身體往屋裡蹦,一邊蹦一邊喊:“來啦來啦,四個饅頭一個大炊餅,我還搶到一條豬肉哈哈哈哈!”屋裡的人們聽到聲音,幾乎都轉過身來看他,隻有一個中年人仍然低着頭,應該是聽不見。
祝重柳站在屋外,聽不清楚他們講話,但幾個隐隐約約的詞飄了出來。應當是那老乞丐在問裡面的人吃的怎麼樣,有沒有生病受傷。
破爛的屋舍附近野草叢生,屋頂的破洞不僅漏風還漏下來一管月光。裡面這群殘缺的人在一塊抱團取暖,臉上卻洋溢着發自内心的笑容。祝重柳看着眼前的畫面,皮膚上略微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是是,能修啦。現在就修,阿奴晚上就睡得好了……”
“我拿了半個饅頭找來的人呢,空手套白狼,嘿嘿。”
有人嘟嘟囔囔說了什麼,老乞丐又扯着大嗓門道:“你吃過的飯多還是我讀過的書多?少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