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柳那晚估算的時間其實不大對,皇城司并不是在醜時就離開了,而是一直待到了寅時,踩着最深的月影回了皇城。白厭心中雖然對那個畏畏縮縮的祝公子感到疑惑,奈何皇城司一直沒有找到其他祝家人,這邊也殺夠了人,于是也沒在執着,第二天便彙報了此案。
到處搜尋祝家人的皇城司玄騎撤回去不少,籠罩在上京附近的幽雲終于散開些,落下透亮的陽光。
仲夏,正是驕陽好的時候。
而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崔讓領了任務從宅院裡退出去,幹淨利落地收拾好行囊,打馬向東去。
“時隔六年,朱門又要與賒月閣碰上了。此番任務不輕松,動辄數年,你可要想好了。”太師椅上的男人看不清面容,語氣嚴肅。
“想好了,大人。”崔讓屈膝跪在男人面前,低着頭,很是乖順。
“那好,明日傍晚前出發。倘若真的能尋到手持圓玉的少年,你多護他一護。”男人點頭道:“去吧,去和你師兄告個别。這一去不知道又多少年。”
城門口的士兵找他查看路引,崔讓回過神來,将懷裡的路引遞過去。
他最終還是沒有去和師兄告别。
沒有歸期的告别,不知名姓的少年……老頭真是,淨喜歡把這些為難人的事交給他。
崔讓生的面目沉郁,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幾分兇勁。這會随着思緒微微皺眉,城門處的士兵還以為自己哪裡招惹了他,有些莫名其妙。
拿好東西,崔讓輕扯缰繩,在薄薄的晨露中出了城。
五年後。
闆橋下的村民們日出而作,太陽在大地上灑下第一縷金光時,已經有不少人在田間地頭賣力耕作。前段時間才收幹淨冬麥,此時趁着氣候好,大家都忙着新一輪的播種。
人都在地裡,村子裡自然就安靜。然而一處樸素的小屋處卻升起淡淡炊煙。
五年過去,祝安的身體緩慢抽條,終于有了幾分青年男子該有的模樣。原本瘦削灰敗的面龐重新變得飽滿,隻是略微帶着一絲揮之不去的病氣,原先嬌稚的眉眼多了淩厲,卻不紮人,平添幾分俊朗,一雙明亮清澈的桃花眼尤其奪目,原本該是含情脈脈的美色,卻被眼下深厚的烏青抹平,徒留一派無精打采的消沉氣。不過祝安愛笑,漂亮的眼睛笑起來是尤其好看的,眸子裡蕩漾起陽春水,很讨人喜歡。
祝安收拾好廚房裡的一幹物什,提起食盒走到門邊,沖院子喊:“小五!小五!”
“來啦!”應答聲裡,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從不知什麼地方跑了出來,笑嘻嘻地站在祝安跟前,擡頭說:“這呢,轉哥。”
“去給你爺爺送吃的,”祝安把食盒交給他,無奈地在他頭上摸了一把:“還有,不許叫我‘轉哥’。”
小五眨巴眨巴眼睛:“為什麼?”
祝安想起自己剛說出自己的新名字時那令人尴尬的場面,嘴角微微抽搐:“這你别管。你可以叫我‘小安哥哥’。”
“不要,”小五拎着食盒往外走,不忘回頭說:“所有人都叫你小安,我不要和他們一樣!”說完,他的腦袋就被籬笆遮得嚴嚴實實,再看不見了。
祝安聳聳肩,收起那張專對鄉裡鄉親用的漂亮笑臉,眼神又恢複了自己一人時慣有的死相,怎麼看都是一副下一秒鐘就能命喪當場的病弱樣。
說也說不過,算了。
這樣想着,他就擡腿要往室内走。沒走幾步,就聽到有人喚他:“祝郎君!”
祝安回頭,看到村裡的賣貨郎正喜氣洋洋地往這邊來。賣貨郎平日裡清晨啟程到城裡去,傍晚才回來,通常都是在城裡和村裡買賣些尋常雜貨。祝安不懂農事,最開始過得很是艱難,幾乎是吃着百家飯。後來知曉了賣貨郎,祝安便托他大廳市井裡有沒有抄書寫字的活,又借錢買了紙墨筆硯,靠着抄書,祝安總算是有了微薄的收入。
他幼時酷愛書畫,曾随大家習字,寫得一手好行楷。他抄書抄的多了,甚至還有附庸風雅之徒要專門買他的字。祝安得知這個消息時,内心很是複雜。就這粗糙的紙,這倔強無比的暈不開的墨,都有人願意花錢買?
但祝安拜托貨郎打聽的喜鵲紋樣的錢莊依舊沒有蹤影,他仍然很缺錢。于是他欣然答應——出錢的就是爺,不算事兒。
祝安原本沒有留在闆橋下的打算,他想等病樣的養不多了就走。然而老天似乎非要和他作對,每次他大病初愈不久,就會有些小毛病接踵而來,很是難纏,好長一段時間祝安都沒能順利往再南邊的城池去。當初救了他一命的柳大夫信誓旦旦地斷言,他這是讓病氣鑽進了骨縫裡,在他手裡調養五年,五年内一定能痊愈十之八九。祝安沒有辦法,隻好留了下來。
祝安本來就沒少爺脾氣,也沒什麼矜驕的毛病,在闆橋下生活的日子裡,與鄉裡鄉親們都相處的很好,誰提起他不誇一句“這是我們十裡八鄉的俊後生”。他身體弱,又不懂泥巴地裡的事,村裡人也不苛求他,反而有意無意地幫襯着,祝安非常感激。
他身體差的時候,就會直接在柳大夫家裡住幾天。柳大夫身形瞿瘦,看起來仙風道骨,照看病人的時候沉穩鎮靜,胸有成竹,有幾分世外遊醫的意思。這麼一個人,卻令人意外地做得一手好菜,祝安養病時閑得頭頂長蘑菇,就找柳大夫學了一手,竟然意外發現自己還有廚藝上的天賦,在他賣字有了一定積蓄後,也有樣學樣地在農忙時幫着做些吃食。
這會離傍晚還有一個時辰還多,貨郎竟然就回來了,還笑得見牙不見眼的。祝安迎了出去,面露疑惑。
貨郎笑呵呵地答:“祝郎君,你的墨寶又有老爺來買啦,大價錢呢!老爺财大氣粗,順手把我那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也都買下了,哈哈哈哈哈,今天真走運!”他說着,手往胸襟裡摸了摸,拿出一疊交子,又從背後的背簍裡拿出祝安之前托他買的墨錠。
祝安接過東西,展顔一笑:“多謝了,辛苦你每天跑這一趟。”
年輕郎君笑起來實在好看,任誰都想多看兩眼。貨郎跟着他笑了笑,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門:“哦……對了!瞧我這記性。你讓我一直留意的錢莊,似乎有些眉目了。”
“怎麼說?”祝安聞言,立馬來了精神,哪怕沒端着笑臉也不像之前那樣生無可戀了。
“我路過一處長橋時,正巧碰見一群镖師在那吃茶。我同他們打聽,他們告訴我這樣的錢莊最近也得再南邊的陵城才有。而且,聽他們說,北邊的錢莊最近都不太平,不是所在郡鬧出人命官司,就是錢莊有人鬧事。而這些錢莊裡,有不少都是有喜鵲圖樣的。”
祝安眉頭微皺,似乎是在思索。
“還有呢,”貨郎一副講市井流言似的神色,神神秘秘道:“據說,從半年前開始,就有一個黑衣俠客在這些地方走動,凡是他所過之處,不出一月,定會出事!你說可不是奇了。
祝安沉吟。
半年前,正巧是他從上京逃走地時候。江湖人士參與其中,又總是和母親提起的錢莊扯上關系……是巧合,還是另有原因?
“出事?出什麼事?”
“嗨呀,有些地方說是先鬧鬼,再死人,之後有頭有臉的富老爺家裡丢了東西;又有些地方說是先丢東西,然後死了人……一個嘴巴一段戲,但都說丢了東西死了人。我估計他算不得俠客,怕是心狠手辣的盜賊。”
祝安問:“關于這人,可有什麼與他有關的閑言碎語?”
“當然有了,”貨郎接到:“傳言這人出奇者有三:一來長刀不離手,愛好以酒濯刀;二來面目俊朗,容色上佳;三來偏愛暗處,似乎不喜見光。而且他一個月前曾在附近的城池裡出沒,我看呐,最近城裡或許是要有事發生了……正好那富老爺多賞了一塊碎銀子,嘿嘿,正好歇兩天。”
祝安聽着貨郎的話,若有所思。
幾天後,闆橋村又來了一個奇怪的人。
之所以說“又”,是因為那人出現的情景和祝安一模一樣——同樣是被李年撿到,同樣昏迷不省人事。不過,這人受了嚴重的傷,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連柳大夫看了都三天沒松眉頭。
李年咋咋呼呼喊人時祝安正巧在柳大夫家裡幫忙熬藥,他幫着柳大夫收拾好藥箱,将人送到門口。
柳大夫側身:“好了,你就在我這裡歇着吧,你的病就快好了,可别再出去給我染上什麼亂七八糟的回來。我去看看,一會就過來。”
祝安點頭。他伸出頭去瞄了一眼,赫然看見幾乎全村人一齊浩浩蕩蕩往村口去的大場面,明顯被震了一下:“這是在做什麼,不是說有外來人受傷了?”
“沒事,”柳大夫擺擺手:“村裡人就愛湊熱鬧。你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沒差别。”
祝安表情複雜,一時不知怎麼說好。柳大夫已經離開了,祝安走出去随便攔了一個小孩,問他怎麼回事。
“又有人來啦安哥,聽說是個很帥氣的大俠呢!小五已經看過一次了,說大俠和話本裡寫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