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安沒忍住,“嘔”一聲幹嘔出來,倒是沒吐出什麼東西,就是給他弄得滿臉淚。感受到崔讓探究的視線,祝安有些不自在地别過臉,打哈哈道:“無事,無事。”
野爐不比上雲道繁華,上雲道随處可見的琉璃和燈火在這裡卻很少見,整片區域泛着一層瑩瑩的綠光。野爐比上雲道潮濕不少,許多牆根處都生滿了青苔,地面的青石闆鋪設得極其不講究,長一塊短一塊,有些地方還裸露着土,被潮氣壓在地上,倒也不見揚塵。
這裡雖然陰暗潮濕,人卻不少,隻是和上雲道此起彼伏的說話聲比起來,這邊還是安靜得出奇。街邊的商鋪内一眼看不清陳列何物,隻能大概推測這處房屋是做民用,那處小鋪是做交易所需。但無論如何,所有的人都隐藏在暗處,隻看得見五官模糊的臉。來往行人個個行色匆匆,目的明确,全然沒有閑逛的神色。
一個頭發稀疏的瘦小老頭抱着膝蓋坐在街邊,面前鋪開一張破布,幾樣藥材和成品被整整齊齊放在上面。一個蒙着面的男人走過,然後又退了回來,停在瘦老頭面前。他伸手,指着最中間的一丸藥:“開價。”
瘦小老頭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爛牙,并不說話隻擡手伸出三根手指,沖男人晃了晃。蒙面男猶豫了一會,從腰間翻找出一小卷銀票,然後又從袖子裡找出來一張,點了點,蹲下身去拿藥丸,一邊把銀錢遞給老頭。瘦老頭眼珠一轉,快要摸到錢的手一轉彎,搶先一步把那個裝着藥丸的小盒子揮手拍到别處,和一大堆藥材混在一起。
“诶喲,對不住,對不住……呵呵呵年紀大了,手腳不聽使喚。”
蒙面男眼神兇狠盯了老頭一會,随後自己撥開藥材堆,将那小盒子揀出來。他正要離開,身後又傳來瘦小老頭幹癟的嗓音:“大俠再來啊。”
男人不作理會,收好手裡的東西離開。崔讓領着祝安,迎面遇上這人,忙着瞧祝安有沒有又被絆倒,不小心和男人撞了一下。男人壓低帽檐不言語,崔讓回頭低聲道一句“得罪”,就如此擦肩而過。
兩人在一片幽寂中穿行,片刻間就來到一處邸舍。這裡的布置和野爐不大一樣,并沒有陰森的感覺,少用磚石,大多采用廊柱結構,構築起一個又一個的回廊,回廊呈環形,拱衛着中央的屋舍。中央與其說是屋舍,不如說放了一頂帳篷,酷似将軍帶兵作戰時用的軍帳,簡單幹淨,卻看着頗為違和。帳篷和回廊之間胡亂種植着許多植物,不成規矩,看不出有人照料的痕迹,就像是荒野中叢生的野草。非要說這裡和野爐有什麼相似之處,那便隻有這如出一轍的昏暗了。這裡的主人活像點不起燈,到處都朦朦胧胧的,整個邸舍都被包裹在昏暗裡,來往賓客行動安靜,侍從仆役,隊列整齊,身影隐隐綽綽,情景鬼氣逼人。
還沒靠近回廊,二人就被守衛攔住。祝安不想被崔讓像照顧孩子似的看着,害怕又被絆倒,忙着看腳下哪裡會不會再有一塊凹下去的石闆,都沒看見這裡還有守衛。
崔讓似乎不是第一次被攔住。他輕車熟路地從懷裡摸出一塊小巧的令牌,扔給對方。守衛擡手接住,驗明令牌樣式後,讓開了通往左側回廊的路。
正巧在他們踏上左側回廊時,又有人來了。一頂逼仄非常的轎子緩緩搖晃過來,那守衛看見轎子竟然不攔,直接讓開了右側的道路,讓小轎子就這麼大搖大擺地晃進去了,不一會就隐沒在彌散的昏暗中。
祝安眯着眼,不太确定地又往小轎子看了好幾眼。
那轎子上是不是挂着兩隻狐狸屍體?
祝安擰着眉頭,被自己的想法弄得不适。什麼樣的人有這種惡趣味,在自己出行的轎子上挂屍體。
這側回廊很長,祝安數過,起碼有百餘步。每數十步有一盞琉璃燈懸挂在廊下,再數十步有一尊狐狸雕塑立于廊側,以此循環。狐狸雕像表面光滑,顔色是純粹的白色,光線太暗,祝安看不清楚,猜測雕塑的材料大抵是漢白玉,狐狸尾巴處卻爬滿燙眼的紅,魅惑非常,每一尊都是如此。
祝安心頭一跳。如此數量的狐狸雕像,還是在藥鬼居處,哪怕不夠證明藥鬼生南星對狐狸有特殊崇拜 ,也能推斷出狐狸的形象在藥鬼的地盤非同一般。那頂小轎子上挂着的要真是死狐狸,這不得把生南星氣得夠嗆?
這做法實在有些嚣張。來者會是誰呢?
陵城内部勢力五分,其中三家獨大,飲月、生南星、蘇明分占三方,表面上形成同盟之勢,實際上飲月更勝一籌。城主為首,藥鬼和明莊輔佐之。藥鬼和明莊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風光無兩,實際上地位尴尬。頂着分立的名頭,幹着下屬的活,換誰都憋屈。
五處勢力除了他們三個之外,隻剩下兩個不起眼的小首領,守着一小塊地方當當地主,實際上算不得一方勢力,沒有人會在意這兩處。明莊重賭,大把的金銀源源不斷地從地上來到地下,飲月想要維持這處龐大的地下城池,肯定離不開明莊。天下醫毒不分家,藥鬼善毒也善醫,野棠集最開始就是靠着藥鬼的醫名和珍貴藥材的交易漸漸興起的。
不管怎麼看,飲月似乎都是弱勢的一方,按理來說不應該穩穩當當地做這個城主才對。難道這之中還有什麼秘密?
祝安的思緒轉念萬千,不斷回憶着在周韫那看過的信息。他首先将城東和城北兩塊極小的地區排除在外,留下勢力最為龐大的三家,除開生南星本人,也隻剩下飲月和明莊二選一。但從那小轎子的大小看,怎麼都不可能是這二位親至,可能是下屬前來。
手底下的人來藥鬼的地盤都這麼耀武揚威,主人家和生南星關系想也不能太好。祝安垂眸,松開皺起的眉頭,決定先暫時緩一緩。在沒有拿到更多的信息之前,一切猜測都隻是擾人心煩的無用功而已。
回廊延伸至軍帳後,通往一處尋常的宮室模樣的建築,又有兩隊侍衛站立于門口。祝安心中有事,低着頭思索,不曾注意崔讓同那些人說了什麼。兩個聲音有來有回一陣,崔讓繼續帶着他往前。
昏暗燈影中有兩個小小的影子,安安靜靜地等在不遠處。等他們走進了才瞧清楚,這原來是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生了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皆是怯生生地瞧着他們。崔讓說明來意,小姑娘們似乎早已知曉,也不多言語,帶着他們去了另一處,将祝安送進一座孤立的小院中。此處安靜,雖處于常人居處,卻也不見吵嚷污穢。
崔讓草草解釋了兩句就離開了,祝安此刻早已精疲力竭,本沒有心情聽他細說,正好他走了,鑽進屋内收拾一番就倒在榻上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