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昌,葉府。
葉府人人對戲曲頗感興趣,人人都能說道上一兩句,葉府的老太君請來了皮影班子,祖宗三代的人聚集在祖屋,又看一出好戲。
廊角冒出了好幾截梨花枝,花苞正茂,府裡正在搭建戲台,小雨忽起,淅淅瀝瀝落在亭台樓閣,經檐角打在青石階,不少工人歇在長廊避雨,看着這天,盤算還有多久雨才能停下。
“這喜事可能是解牌的關鍵。”說話的人倚坐在美人榻,他揉着受傷的手腕,側首直盯着身側的人,輕聲軟語,最後調侃一問,語氣纏綿,“你說是不是,小徒弟?”
坐在一旁的人握住腰上不安分的手,他接過幾滴雨,再看回廊間穿梭的人影,思索片刻,點頭算是贊同這個看法。
路上行人匆匆,紛紛往前廳小跑過去,她們竊聲私語府中有兩大喜事,具體是什麼喜事還沒傳出來,但确實因為這兩件事情,老太君才會請來皮影班子前來賀喜。
而這次他們的身份正是葉府老太君請來的戲班班主諸秋華及其弟子付冬實。
弟子付冬實掐了一把諸秋華的手心,颔首指向一群人走的方向:“人都去了前廳,去看看。”
“好好好,走。”
廳内擠滿了人,正上方列着光明磊落四個大字,能看見一老人坐在堂前,身旁是拿着一絹黃綢和紅布的青年人,兩人的面前是一群中年男人簇擁站在最前面,有些扛着幼童的男人次之,最後是一些身量不足他們高的婦人少女。
身量較高的小姑娘踮着腳使勁往裡看:“可惡,根本看不到裡面在發生什麼!”
較矮的小姑娘蹲下,支着臉跟他的同伴講:“慌什麼,說不定有人能站在最前面,到時候問一句就行了。”
最晚來到的諸秋華和付冬實聽到這兩個小姑娘的聊天,他們的視線在兩個小女孩身上短暫停留了一兩秒,随即站在門外,透過重重疊疊的人等待裡面的結束。
諸秋華看着廳内,一眼望去,隻能看到他們的頭頂,而那四個大字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東西。他心下調整,按照最佳觀賞方式的位置安排,是能允許所有人都能夠看到裡面的情況,但顯然,這裡不允許。
隻看那黃綢子攤開向四面展示,嘩然一片,再是翻了紅布,哄堂大笑,一重重蓋過了青年人宣讀的聲音。
多是男人鼻息粗重的推搡,後頭的人踩不住地連連往後倒,付冬實伸手扶穩一個小女孩,平白得旁邊小姑娘一個詫異奇怪的眼神。
“晶晶,沒事吧。”
“沒事沒事,不知道阿姐在裡面怎麼樣,剛從京城回來,還沒休整好,就拉來做這做那的。”
“應該是好事,表姐回來的時候有說過此次進京,所學皆派上用場之類的話。”
“如果是好事,為什麼笑的都是叔叔伯伯,娘卻哭了。”
那位叫晶晶的小女孩長得一副乖巧的模樣,她搖了搖頭,并不覺得情況如小姑娘說的那樣,她指了指被擠在角落的婦人,抹帕在一衆熙熙攘攘的熱鬧中悲然落淚。
直到衆人散開,他們終于能看到裡面的情形,老太君膝下,衆人當前,屈膝跪着一位女子。她手中正拿着那絹黃綢,還有攥緊的紅布,衆人各異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她無所在意,隻低眉深思。
那些叔叔伯伯言辭間說着賀喜的話,有人到了諸秋華跟頭,作揖回道:“班主,都準備好了。”
黃綢上的内容,除了跻身在最前頭的人知道一些,後面的人都隻能嘗些鍋底的餘湯,而後頭的紅布被翻來覆去的念叨,傳到最後面,諸秋華和付冬實也了解了大概,而今日熱鬧的場景,用老太君一句話總結,即佳人雪善,得配良緣。
鑼鼓喧天,老樓昏暗,黑溜溜的群珠盯着中央唯一的昏黃亮意,皮影人依鑼鼓節奏在幕布上隻言片語,一走一停,周遭世界化為紙上談笑,似活人靈動翩翩。
老太君指了旁邊侯着的管家問道:“人來齊了嗎?”
管家眯着眼睛,答:“有幾位旁支的子弟還有帶來客人沒來,說是有事耽擱,明早來請安。”
“哼,罷了。”老太君不甚在意,擺了擺手。
諸秋華和付冬實隐于幕後,他們違抗不了這個世界的規則,雖找了許多方法,譬如借手腕有傷,也逃不了操縱皮影的過場。
幸而班主這張身份卡有所助益,在幕外一雙雙漆黑的眼眸下,諸秋華雙手操縱着皮影的杆子,讓這些皮影能在幕布上以各種姿勢活動,這場皮影演繹的是經典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諸秋華啟唇念詞,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娓娓道來。
東晉時期,佳人祝英台,博覽群書,一心出外求學,苦女子不可在外抛頭露面,思來想去,喬裝成男子,前往萬松書院求學讀書。途中遇見了書生梁山伯,二人一見如故,結伴同行。
同窗三年,梁山伯始終不知祝英台女兒身的身份,繼祝英台中斷學業返回家鄉,梁山伯上門拜訪祝英台,才知道三年同窗的好友竟是女兒身,意念心動,欲向祝家提親。
但此時祝英台已許配給太守之子馬文才。之後,梁山伯憂郁成疾,不久身亡,遺命葬九龍墟。
适逢喜日,祝英台出嫁,路經梁山伯的墳墓,狂風大起,阻礙迎親隊伍的前進,祝英台若有所感,腳步踉跄,下花轎到梁山伯的墓前祭拜,梁山伯的墳墓塌陷裂開,祝英台一洗白臉,投入墳中,其後墳中冒出一對彩蝶,雙雙飛去,離開塵世。
吱呀脆響,彩蝶連接的杆子斷裂,雙雙蝴蝶垂落地面。
台下目光炯炯,面色各異。
“小事,小事。”老太君率先垂範,樂呵呵并不在意這次失誤,反而道:“蝴蝶本易折,應景。”
諸秋華拱手道謝,适才以班裡還有拿手好活,欲借幾出好戲聊表恭賀心意。
老太君冷不丁笑起來,擺了擺手算作應下,她握緊身邊葉雪善的手,隻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一己之私,枉顧他人,恐違天命。”
葉雪善答非所問,老太君歎了一口氣,隻道:“不是小孩子了。”
經小輩提醒,諸秋華發現老太君腳踩在那雙蝴蝶身上,老人家擺了擺手,連聲哎呦,并親自撿起那雙蝴蝶塞進了葉雪善的手裡。
這一段插曲很快被人忘記,宴席退下,身邊小輩有了空閑,可四處走走,談天說地。
雖天色已晚,但老太君仍待在院内,身邊一男一女,男子不知何名何姓,直上下盯着對面的女子,若有所思,女子則是那位佳人葉雪善,燭火昏幽,于太君膝下淺聊幾句。
“差點就要出事了,這老太君還挺好說話。”諸秋華溜到付冬實身邊,心有餘悸,忍不住勾住付冬實的手指确定自己的存在。
“不會,他們沒認真看。”付冬實對此評談不置可否,他倚在柱旁,觀察了外面許久,除去幾個好奇的小孩子,大多是木讷寡言的婦人和無聊随意的男人,而坐在最前面的老太君,身邊的一男一女,重心也未必在皮影戲上,心思各異。
諸秋華混不管他人的目光,拉着付冬實的小指搖了搖:“那就好,這皮影戲還挺有趣,回去之後給他們也使使。”
付冬實察覺到周圍人的注視,頓了頓,十指相扣隐于袖間,拉着人去了無人的角落,并道:“注意老太君和那位葉小姐,雖不确定,但我覺得……就在她們之間。”
夜長夢多,諸秋華淺眠于冬實身側,雨打在屋檐上的聲音連綿不絕,冷意襲來,他不由貼近了溫熱處,屋外傳來了咿咿呀呀,沙啞粗粝的唱戲聲,他勉強睜眼往窗戶那看去,隻見窗紙斑斓,透着個極薄極輕的人影兒。
諸秋華一個背脊抖擻,披了件外袍摸到窗沿那,他等了一會兒,發現那人并不是朝着他們這屋,而是沿着屋外這條長廊飄着停到一處。
屈指捅了個窟窿,他看到了那人的模樣,說來奇怪,那人細長輕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條白線。起碼這東西長得像人,面容溫婉,并不吓人,隻是肩膀處錯位得厲害,不像是長期造成,反倒是折了骨頭,拉成一高一低。
女郎吟唱漸止,敲打門窗,幽幽泣道:“李朗,你為什麼不來?”
屋中的人并不清楚外面的情況,約摸看到窗紙透過的影子,以為有人來尋他,直接開了門,見到女郎的模樣瞳孔瞪大,扯開了腿要跑,卻被什麼東西扯住,跪倒在地上。
女郎泣問:“李朗,你怎麼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