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鸢尾與草葉,尤清音大氣都不敢出,比在狗洞裡被衛勉抓包還緊張。耳朵聽見她們提及什麼崔娘子,覺得耳熟,一時卻顧不上去想。
邵美人的桃紅衣裙被風吹動,有一角虛虛挂在半人高的草葉上。
邵美人年紀小,長得又很嬌俏,彈潤白皙的皮肉包裹着小小的骨架,春日豔陽一打,更是白裡透紅,比之花色更嬌。
這是尤清音第二次見到邵美人。第一次,是今春禮聘過後不久,去司藥司取藥時于宮道偶遇,尤清音隔着老遠低頭行禮,快速瞥見過一眼。
紅牆紅瓦的巨大符陣中,瑞獸怒視的宮殿下,少女歡欣風光,即便被宮規束縛,笑意之下也有無法忽視的孩子氣。那笑容隔着甬長宮道,一瞬擊中尤清音的心。
她想起,阿姐入宮時也曾這般笑過。
隻是時過境遷,風起又潰敗後,她忘了有過這樣笑容的人,其實是她自己。
邵美人和她身邊的侍女話音落下,整個後苑又恢複了先前的寂靜。眼看着邵美人再往前走兩步,就要踩到自己的裙角,尤清音心若擂鼓,悄悄往後挪了半步,退無可退時,忽聽遠處又有人來了,遠遠喚了一聲:“邵娘子。”
緊要關頭得救,尤清音擡眼看過去。春風吹動面前草葉花瓣,透過微微散開的一道縫隙,她意外看到站在邵美人身旁的侍女,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挽秋。
随着來人喊話,邵美人和跟在她身邊的侍女挽秋轉身,往剛剛喊聲的方向走去。尤清音仍是隐在草木後,鸢尾花香越來越重,重到她已聞不到方彩飄來的絲縷藥味。
香味彌漫的寂靜中,尤清音的心,忽然生出一股說不出的顫動。
她看着邵美人和挽秋的背影,入宮這幾年的事情,忽然就在腦中串聯起來。她終于想起來,自己為何聽挽秋說起崔娘子時會覺得耳熟。
她與阿姐在行雲閣待的太久,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自己曾經千辛萬苦想要找到的挽秋,那個本該關押在掖庭的挽秋,怎麼會在這裡?還成了邵美人身邊的侍女?
稍遠處,邵美人與挽秋已經站定,有個臉生的宮女走過來,與她們對面而站,似在輕聲說着什麼。
尤清音兩腿有些發軟,小心翼翼坐到地上,雙手緊緊摳住衣裙,咬緊牙關不敢洩露一絲呼吸。
站在邵美人身邊的宮女挽秋,她實在認識的不能再認識了。
春風流轉,從此刻吹回三年前。春風攜雨,雨過之後夏來秋至,三年前的夏末雨夜,好似就在眼前。
尤清音靜靜看着前方低語的三人,眼底不知何時染上水氣,黑瞳之中晃着清水粼粼,懸而未落。
她清晰記得,三年前阿姐剛有身孕,身邊伺候的人除了自己就隻有尚宮局分來的藍蕊。身邊伺候的人不夠,阿姐雖有聖寵,但是剛剛進宮,也不好太過驕縱開口要人,同住景福台的崔婕妤好心張羅,親自從尚宮局選了幾位宮女過來,挽秋就是其中之一。
尤清音記得,被選來伺候阿姐的幾位宮女中,挽秋是最溫柔最細心的,看顧阿姐一事上,有時候比自己這個妹妹還要細緻。
她記得,有一回晨起落雨,雨針極小極密,加之天色不甚明朗,阿姐出門時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幸而挽秋眼尖,沖過去跪在地上将阿姐扶穩
事關龍嗣,稍有閃失就是人頭落地,景福台的人都吓個半死,唯獨挽秋沉穩,絲毫不顧雙膝在青磚上磕出血口,小心扶着阿姐回房坐下後,還溫聲細語安撫衆人,将這一場有驚無險的意外圓滿化解。
挽秋可靠溫和,尤清音和俞思都很信任她。可就是這樣一個可信之人,卻在俞思懷胎五月時忽然犯錯,随後很快被關至掖庭,再也不見。
碎了俞美人房中的一瓶松茂萬年黃瑪瑙花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個錯,若娘子仁厚便也不算什麼。偏偏挽秋自覺錯深,說什麼都覺自己沖撞娘子孕中,非要去監察尚宮面前請罪,随即被押至内宮人人談之色變的地方—掖庭。
鸢尾花香全數落在尤清音身上,她無暇欣賞花香,一雙眼睛死死盯着稍遠處正在說話的三人。挽秋熟悉的背影,讓她身體微微發抖,春日裡生出寒意。
挽秋被關至掖庭後不過幾日,阿姐落胎,後宮嘩然。
俞美人落胎,于陛下面前失德失禮。陛下起初寬慰過一兩句,但在女子眼淚面前,厭棄冷落驟來,一抹明黃衣袖甩開,就此斷送了俞思的人生。
可是本來平穩的胎象為何會突然落胎?一貫照顧俞美人的挽秋為何偏偏在娘子落胎前幾日關至掖庭?
尤清音想幫阿姐尋個答案,求個真相,她什麼都不懂,隻想着哪怕找到挽秋問一問,說不定也能幫阿姐博得一線生機。
可她隻是個小宮女,自然求不到陛下面前,内官大人們也不願沾染這等事情。無奈之下,她隻能想到同住景福台的崔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