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勉持劍的手腕松下來,卻沒放下長劍,仍抵在那人脖頸間。
他不言,隻垂眸向着幽王方向颔首。
幽王踏步走進來,從衛勉身邊經過時看也不看,朱紅長袍一撩,轉身坐在明堂寬椅上。他身側跟着嚴府友,替他開了口:“都是自己人,衛司戈還不收劍嗎?
威嚴在上,衛勉隻能收劍,俯身去拾地上劍鞘。雙膝剛一彎下時,就有人從身後壓住他的肩頭,迫他往下跪。
衛勉斂目,隻恨自己方才誤了殺機。
肩上雙手還在用力,恨不得将他整個人壓跪在地上。衛勉頂住那人的力道,單手拾起劍鞘,收劍入鞘。
壓在肩上的雙手拼了命想讓他跪下去,衛勉心裡逆反驟起,越讓他跪,他就越不肯跪。
他的雙膝離青磚地面隻差分毫,衛勉仰頭直直看着幽王,下巴一條長疤醒目:“殿下說過,衛勉此生可不跪。”
話音落下,明堂之中是抵死的沉默。他與幽王對視,兩個人都想從對方眼中看出退步。衛勉額頭脖頸青筋爆起,面上寫定不從。
終究是幽王拿他沒辦法,歎氣擡手命後面那人退下去:“本王的話,文若倒是記得清楚。”
說話時,餘光瞥了下身側的嚴府友。嚴府友領會,躬身退了出去,出去之時還不忘關上殿門。
明堂之中。又恢複先前昏暗,隻有隐約天光從窗棂之中照進來。
坐在上位的人和站在堂中的人,互相看不清臉。昏暗,幽王開口:“文若,點燈。”
安義殿的一切,衛勉都十分熟悉,熟門熟路取了火折,将殿内一盞戳燈點亮。
直立于地的戳燈點亮,殿裡亮了幾分,衛勉的臉在紅黃燭火映照中,下巴處的傷疤像在淌血,比平日更驚心。
幽王居高臨下看他:“文若不覺得,剛才那孩子跟你當年很像嗎?”
“殿下是想再要一個衛勉。”
幽王笑:“文若這等人才,自然是多多益善。”
衛勉微微仰臉,下巴處的傷痕于燭光中更為顯眼,瞥了一眼放在地上的佩劍,輕笑一聲:“一劍都接不住的人,殿下覺得他與屬下像?”
幽王面上笑意收回,起身走到衛勉面前,眼神先是落在他下巴傷疤上,然後皺眉移開,聲音比方才更冷:“衛勉,有時候你的傲氣,也會讓本王心煩。”
幽王袁骅很少直接叫衛勉名字,除非怒極。
他盯着衛勉,心裡怒氣未減:宮裡許多人都知道衛勉是他的人,可就是這個他的人,卻在馬球賽上代太子上場,親手駁了自己的面子。
“春日宴前,本王與你說的話,你都忘了嗎?”
衛勉垂眸:“不敢。”
春日宴前,他與幽王約定好,馬球賽上幽王會激将太子上場。若太子上場,幽王便會借口太子躄疾,恐親身上陣有損兄友弟恭,借機指派衛勉上場。若太子派人上場,那幽王也會假借公平之名,同樣指派衛勉上場。
幽王本意,是想借馬球場讓太子當衆丢臉,同時也讓朝臣看到龍武軍與自己關系不尋常。
龍武軍是天子近衛,更是天子手眼。龍武軍效忠之人,重要不言而喻。
此建議,甚至還是衛勉最先提及。他同幽王谏言:幽王不必親自上場,衛勉替他比試,赢則幽王長臉,輸則衛勉一人之輸,于幽王顔面無損。
隻是誰也沒想到,太子會搶先一步派了衛勉上場,還将樸頭箭一事在陛下面前坦然說出。
“不敢?”
幽王盯着他:“你本可以輸給本王,為何偏要幫太子赢這一回。”
“本王倒是不知道,你何時與太子這般交好,先在東宮校場救他一回,而後又在馬球賽上替他争臉。”
幽王轉身坐回明堂之上,恢複了先前的居高臨下:“我以為校場之事後,你在明堂站了整夜,你心中當是清明。”
衛勉沉默反讓幽王更為惱火,明堂沒有外人,幽王眼睛微眯,玩味道:“怎麼?難不成你當真想要去效忠那個瘸子?”
衛勉寡言,解釋起來也是言簡意赅:“韬光養晦,和光同塵,這都是殿下教我的。”
幽王看着他,神色不明:“何意?”
“太子殿下先發制人提及樸頭箭之事,陛下雖未追問,但以陛下多疑謹慎之心,難保心有他思。屬下代太子上場,若敗,殿下自然是風光無兩,既狠狠踩了太子殿下一腳,也讓朝臣知道龍武軍與殿下關系匪淺。隻是殿下可曾想過,陛下會如何想?”
紅黃燭燈裡,幽王神色看不分明,衛勉朝前走了幾步,與他更近:“陛下常年居于行宮,朝政之事多由魏相代理。往日不明,可此番春日宴,陛下先是知道樸頭箭射向東宮,而後又見從無敗績的龍武軍敗于殿下,難免懷疑陛下勢力滲透龍武軍。”
國君仍在,儲君與親王便開始奪嫡之争,曆朝君王都不可忍。
察覺幽王神色松懈,衛勉又道:“其實屬下與殿下的關系太過明目張膽也非益事。如今隻是宮人相傳,朝臣并不明晰,有時候真真假假,讓旁人看不清楚龍武軍立場,興許更好行事。”
兩人距離相近,衛勉說話時下巴上那條傷疤很是顯眼。幽王被他的解釋說服,可因着心裡有氣,一時又覺得煩悶,怎麼看都覺得衛勉似乎是在拿他那條傷疤提醒自己: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