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理,你也不該貿然行事。”
幽王盯着他:“于你而言,應當是本王的命令大過一切。”
即便心覺錯怪,嘴上卻不肯服軟。幽王皺眉看着他下巴那一道傷疤,心有不悅:“你于本王有相救之恩,我于你亦有提攜之恩,衛勉,本王并不欠你什麼。”
衛勉含笑,方才被人狠命下壓都不肯跪下的身體,此刻緩緩蹲下,雙膝重重跪在青磚上。兩手貼地,額頭也重重砸到手背上,空曠明堂中蕩出幾聲回響。
他不曾對幽王下跪,這是第一次。
“殿下不欠衛勉。”
他跪地,言語之間極為誠懇:“殿下于衛勉有知遇之恩,提攜之恩,再造之恩,當年救命之恩微薄,早已抵消。”
這話純然肺腑,他與幽王之間,恩情相抵,誰也不欠誰的。
安義殿外,夕照金光灑下來,衛勉走出殿門時,鐵甲佩劍重新穿戴整齊,鎏金的日光投下來,将他身上漆黑鍍上一層燦色。
嚴府友在殿門外等候,見衛勉出來本想上前說什麼,但見衛勉面色冷漠,又退回半步,什麼也沒說。
春光落下,尤其音回到行雲閣時。恰好第一抹夕陽落下,将她白皙的臉蛋鍍上一層溫暖薄光。藍蕊剛好取了火折出來點石燈,見她回來皺眉道:“快進去吧,娘子等你好一會兒了。”
尤其勉力撐出個笑,“噢”了一聲丢掉小鏟,提着竹籃跑進卧房。
夕陽餘晖透過窗扇照進卧房,屋内也是金燦一片。俞思靠坐床榻上,卻是屋裡唯一不被夕照覆蓋之處。
白日暖氣還未散去,春夜不冷不熱,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時候。床榻上的俞思蓋着帛被,慘白的面色上痛苦難掩,呼吸虛弱,能從她緩慢起伏的胸口看出來。
聽到尤清音進來的聲音,她握緊帛被深深呼吸,将面上痛色隐下去。
尤清音進到卧房,心裡有事,笑起來也很勉強。她把籃子裡的花一朵朵拿給阿姐看,心裡想的全是挽秋,全是過往種種。
她很想問阿姐,若是再見到挽秋,那些話還要問嗎?還想問嗎?
終究,沒忍心立刻問她。阿姐面露疲色,連日不曾下床,整個身子都輕飄飄像紙一樣。尤清音牽她的手,驚覺沒有絲毫分量。
心頭的話忍下去,直到伺候阿姐用了幾口白粥,又把一碗藥汁艱難喂下去後,夜深風冷,她終于忍耐不住。
夜裡替阿姐擦身子,銅盆裡熱水滾燙,尤清音捏着帕子打濕又擰幹,替阿姐擦拭身體,不經意問及:“阿姐可還記得挽秋?”
俞思垂眸,慢慢嗯了一聲。
尤清音捏着帕子,想告訴阿姐自己今日見到挽秋了,又怕惹阿姐心憂,不利于病中修養,委婉道:“若阿姐還能再見到挽秋,可有什麼想問她的?”
俞思微微擡眸,看着尤清音,最終隻是輕微地搖搖頭。
“阿姐無話可問?”
尤清音捏着帕子的手攥緊了:“自挽秋到了阿姐身邊,孕中膳食補藥都經過她之手,可她卻在阿姐……阿姐出事前犯錯離開,阿姐就沒懷疑過一切,這一切太過巧合嗎?”
她有些着急,急于得到阿姐的點頭。隻是沉默過後,她聽到阿姐歎息,還是如從前那般說:“過去的事都無所謂了,那孩子與我沒有緣分,怨不得誰。”
尤清音撇嘴,心裡不可謂不失落。知道阿姐不願再去沾惹這些事情,對目前現狀也早已接受。
面上沒作聲,她乖乖替阿姐擦拭完身體,又取過阿姐常看的書冊,在床邊給她念了會兒書。等到夜色漸深,餘光看見阿姐疲倦,身體有些坐不住,趕忙收了書扶她躺下,熄了卧房燭燈。
寂靜夜裡,窗外庭院石燈隐約,尤清音沐浴後換了裡衣,躺在床上卻怎麼都睡不着。挽秋那張臉出現在眼前,讓她心煩意亂。
依着尤清音從前性子,在看到挽秋的那一瞬間,她已然沖上前抓着挽秋質問了。可是幾年過去,她不再是那個初進宮的莽撞丫頭,她是侍奉俞美人侍女阿音,是被丢在行雲閣等死之人。
她知道不能,更知道阿姐不願自己這麼莽撞。
石燈透過窗棂照進幽暗的耳房,尤清音睡不着,在暗夜中坐起身,屈膝抱住身體,埋頭在被子上。
散開的長發垂下來,将她小小的臉蛋擋住,下巴抵在膝上。
心裡不怨,隻有心疼。
她知道,阿姐不想追究真相,并不是膽小。
少時一切,她都清楚記得。明州城裡,舅舅舅母家中,阿姐也曾為了自己,勇敢無畏的尋求過真相,可換來的,又是什麼呢?
尤清音的手滑進被子裡,從腳面往上,微熱的指尖滑過的小腿,一路往上停在大腿一處。輕微觸碰也能感受到一塊粗糙突起的皮肉,指尖發顫,而後堅決地撫上去。
那是一塊經年已久的傷疤,一塊皮肉燒傷後,永不可複原的傷疤。如同一張被揉皺的紙,盤布着扭曲醜陋的痕迹。
一行淚落下來,濕了側臉。尤清音抿唇,仿佛又看到,那個燭燈搖擺的祠堂裡,一柄燭火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