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音捏着藥丸,抵在鼻尖細細聞過。她聞到過邵美人身上的藥味,與這藥丸的确相像,淺嗅甚至不覺有何區别,可等細細聞過對比才覺兩者有異。
她自小在家中香鋪長大,聞過不計其數的香料藥味,幼時常陪父母左右看他們做含香丸。
雖止于七歲,記憶也夠一生所用。
氣味之事上,尤清音向來準确。她聞得出來,衛勉遞來的這顆藥丸,相比邵美人身上藥味,多了一絲甜味。
“什麼不對?”
“啊?”
尤清音捏着藥丸,心裡有事一時連衛勉還在面前都忘了,等聽到他問話才擡眼看他,匆匆遮掩道:“沒什麼,沒什麼。多謝衛司戈相助,幫奴婢查得這藥方,若無其他什麼、什麼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尤清音急着想走,她要再見邵美人,确定邵美人用藥是否有異。揣了藥丸到袖袋裡,胡亂朝衛勉虛虛福身行了禮就要走,沒等走,就被衛勉一把捏住手腕。
寬厚手掌隔着衣裙,一把将纖細手腕攥緊。尤清音吓得要彈起來,“司戈輕點,别把藥丸捏碎了。”
察覺衛勉松了力氣,尤清音明白他的意思,拿人好處後待他态度也比先前好了不少,嘿嘿一笑道:“奴婢明白司戈何意。放心,司戈既幫了奴婢,奴婢答應司戈的記夢之事,定也不會忘的。”
衛勉卻沒松手,視線在她手中藥丸停留,“阿音姑娘還沒告知在下,為何要查此藥。”
此藥為後宮用藥,後妃多用此藥養顔固寵。衛勉在太醫署查到,此藥出自孫思邈所著醫書《千金要方》。
《千金要方》有記,玉肌散可美容養顔、潤膚美白,本在一衆養顔藥方無甚特别,但因着此藥整體溫和,雖藥方中含白芷、川芎等活血藥材,但隻要添加适量甘草調和藥性,孕中也可服用,因而曆朝後妃官眷孕中常服此藥。
阿音是行雲閣宮女,行雲閣的俞美人正在病中,想是不會用到此藥。既如此,她大費周章讓自己幫她查此藥,又是為着什麼?
尤清音臉上的笑僵住,大眼睛對上衛勉的眼睛。為什麼查藥方,原因自然不可能告訴他。
尤清音腦子在轉,嘴巴卻比腦子快,脫口而出:“奴婢欲用此藥,怕有不妥,才請司戈幫查。”
衛勉打量她:“你用?”
“是啊。”
十五的年紀用養顔方子,尤清音理不直氣也壯:“女子容貌防患于未然,司戈是男子,恐不太懂。”
語罷,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衛勉,咬死了這個回答。
衛勉背光,明燦燦的日光投下來,剛好落在尤清音眼裡。沉黑似墨的眼瞳裡,映出燦日明媚,随她長睫一眨,重重砸到衛勉心上。
一瞬似曾相識,讓他窒息。
腦中那座被濃霧遮蔽的青山有風吹過,濃霧裂開淺淺一絲縫隙。透過那縫隙,衛勉看見一處青山綠水中,碧空晴日下,自己未穿龍武軍鐵甲,隻着素白束腰長衫,從不離身的佩劍不見蹤影,渾身上下沒有一樣武器。
身旁溪水潺潺流動,打在溪底圓石上叮叮當當,有女子笑聲清脆如溪流。
循着那笑聲,衛勉看見那張熟悉的臉,那雙熟悉的眼睛,心口一窒想說什麼,卻見那人嘻嘻笑着,從身旁溪流裡撈了一捧水朝自己扔過來。
溪水微涼,潑了一身,濕透了衣衫。可他看得真切,那雙眼睛看向自己時在笑,裡面盛滿溪水漣漪,還有天際一輪燦金紅日。
記憶風停,籠在青山前的濃霧再度合上。衛勉松手,垂眸沒看尤清音。
尤清音趕忙從袖袋裡取出藥丸,瞧着沒碎,呵護地護在掌心,開口難免帶了抱怨:“司戈下回說話便是,何必動手。”
衛勉還是沒看她,轉身就走,走出兩步又折返回來,從玄鐵護腕裡抽出個東西遞給她:“我若找你,會傳消息到行雲閣。你若要見我,可持此物到西内苑尋我。”
尤清音接過來,是一片薄薄鐵片,上面滿刻獅虎兇相,正中刻印着衛勉的名字。
沒等她問這是何物,衛勉已經沒了蹤影。尤清音捏着鐵片翻來覆去看了幾眼,連同玉肌散妥帖收到袖袋裡,也轉身離開,匆匆往行雲閣走。
宮道一角恢複寂靜,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其實這些日子,衛勉已經很少做夢。自那日與她在小道說話後,糾纏幾年的夢魇忽然就消失了。
衛勉明白,沒了夢境依靠,要記起重生前的所有事,依靠記憶完成老師所托,救下宋營全家,離不開眼前這個小宮女。
即便不願,他也不得不承認,每每靠近這個宮女阿音,那些似乎屬于他又似是陌生的記憶,都在漸漸蘇醒。
他知道,記憶恢複之前,自己與這個小宮女之間,已然有了不能斬斷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