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鈞一時失了态,對她那句沉重的“是”字半晌沒作出回應。
葉蓮見他神色幾經變幻,那散漫的舉動漸漸收斂起來,羽睫微微顫動,他面上有許多變化,嘴上卻遲遲不見開口。
他的耳尖似乎紅了。
“你可别後悔了。”
李蘭鈞啞然數次,最終吐出蒼白的一句話。
葉蓮緊接着點點頭,明确告訴他:“不後悔。”
他避開葉蓮有些炙熱的眼神,轉而去看案上那張胡亂書寫的宣紙,提起筆寫了幾個大字,又不滿意地塗改劃去。
“去收拾吧,夜裡不必來侍奉了。”
葉蓮站在他身邊,隻能看見他墨色的鬓發遮住部分側顔,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輕抿,不知在思索什麼要事。
她走後,思索要事的李蘭鈞才從宣紙上擡起頭,眼睛緊盯着那道形隻影單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為止,他也仍在注視着她消失後的周遭景色。
原本不打算帶着她去的,山窮水惡是磨練他的難關,他隻想早早去早早回,牽挂太多反倒麻煩,便留她在南園輕松片刻。
是她自己要去的,好像怨不得他。
李蘭鈞郁悶的心情有了些緩和,遠赴陌生之地,能帶上個體貼人然是上佳,何況是體貼人央求着去的,更顯得他頗有風度,推拒不成無可奈何才接受了。
他從胸口衣領處摸出一方手巾,手巾原本的皂莢味被他經年累月的熏香覆蓋,再湊近聞都聞不到任何屬于葉蓮的氣息。
這方手巾承載了太多他的情欲,午夜夢回,湊到口鼻之間的軟絲,薄汗與口息混合吐露到手巾上,還有一聲又一聲的沉吟。
她明明近在咫尺,也曾說過願意奉獻,可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胸骨上時,卻隻想着她這麼瘦,胸口像一片未開墾的荒地似的,半分不見豐盈。
臆想中如豔妖的少女,會趴伏在他身上輕輕吐着熱氣,會任他擺布着一切,但在現實中,她的言語,她的眼淚,似乎比任何引誘都更讓他心動。
李蘭鈞實在不太明白這樣的情愫,或許比起吻她的唇,抹去她的淚珠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他對她這樣的好,也歸為所謂有意思麼?
也許是這樣的吧。
她是他喜歡的東西,呵護自己喜歡的東西也并無錯處。
翌日。
清早晨露濃重,在擡頭望不見前路的時段,南園已開始忙活起來,衆人将李蘭鈞的行李裝車上馬,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堆積,足足有五架馬車之多。
再夥同随行的仆役,他就任蒲縣的車馬竟有八架,沿着街道招搖過市,不知情的還以為去哪家提親。
李蘭鈞七葷八素地坐在車廂中,一會兒說要停下來休整,一會兒又差遣人去買柑橘,磨蹭半天,浩浩蕩蕩的一行才出城門沒幾步腳程。
“到哪兒了?”他坐不住似的,用折扇掀起窗簾往外看去。
車外花紅柳綠,寬廣的車道揚起數層灰土,撲騰着往車廂内鑽,他沒看幾眼便趕緊放下窗簾,打開折扇嫌惡地扇了良久。
“少爺,咱們方才出城門,還在官道上呢。”冬青在車外朗聲回道。
李蘭鈞一聽,皺着眉哼出一聲歎息,支在窗邊撐着頭不語。
葉蓮跪在座邊勤快地扇着冰氣,間隔一段時候後又去剝油綠的柑橘,好讓整個室内不太悶熱也能保持着清新的環境。
“蓮兒……”李蘭鈞才消停一會兒,白着臉喚她。
葉蓮放下手中事物,端起銅盆上前回:“少爺,是想吐麼?”
李蘭鈞點點頭,待她湊近後又搖搖頭。
“吐不出來,你叫車夫走慢些,我難受。”
他阖着眼道,呼吸有些急促而淺顯,平日裡泛着粉意的唇色也煞白如霜。
葉蓮于是又放了銅盆,走到車簾對外吩咐道:“能否再慢些,少爺身子不适。”
車夫應了一聲,果然就慢了下來。官道雖比鄉間小路平整,但比不上城中石路,颠簸乃是常事,偏偏李蘭鈞身嬌肉貴,半分受不住。
走走停停不知幾道,李蘭鈞因暈吐不止,下車用水淨了面、漱了口,一副快被折騰得沒氣的模樣,葉蓮和冬青合力将他帶上車,他就倚在窗邊沉着眼皮小憩。
“蓮兒,你過來……”
李蘭鈞沒睡多久,便開口喚她。
葉蓮躬身走到他面前,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一旁的輕紅軟座,示意她坐在自己身側。
葉蓮乖乖坐在座上,李蘭鈞慢慢直起身子,活動了麻木的手腕,才往她身上靠去。
此行的馬車比以往的更寬敞一些,他湊近的頭并未落在她肩上,而是往下沉沉靠在雙腿之上,用側臉貼着她的下裙,勉強躺下休息。
這樣的姿勢比起撐着頭舒适許多,李蘭鈞挪動了幾下,找了個合适的位置便合眼睡過去了。
葉蓮手裡拿着蒲扇,一手扇風一手護住他的頭,就這樣在颠簸中維持着片刻平靜。
因行路緩慢的緣故,一行人并未在半日之内抵達蒲縣,所以隻得在天黑之前找個客棧住店休息。
正巧附近有個小鎮,鎮中唯一一家客棧還能容下這麼些人,便在此地暫且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