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财散盡後,圍着二人的攤販遲遲不肯散去,方才敬畏的眼神逐漸露出兇光來,看似要把他們裡外扒完。
“少爺,這可怎麼辦?”葉蓮警惕地看着四周人群,咽了咽口水在李蘭鈞身後問。
李蘭鈞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葉蓮縱有再大的力氣,也打不過這烏泱泱一片人,他們此時勢單力薄,被打得落花流水都算是好結果。
李蘭鈞被他們盯得有些發麻,這才後知後覺出不對勁來,但已沒有後悔的餘地,他隻好故作鎮定地回道:“無事,待他們散去就好了。”
一番回答十分蒼白,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圍着的衆人越來越近,有人幾乎摸到葉蓮的衣角,想從她袖中翻找出錢财金銀。葉蓮一個哆嗦,貼近李蘭鈞,雙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擺。
那些人一開始還忌憚李蘭鈞,後見他們沒任何動靜,一人大着膽子伸出五指要去抓他的衣袖。
他的手才碰到絲綢制的華服,李蘭鈞忽然怒起喝道:“别碰我,滾!”随後掙開甩掉那雙滿是髒污的手,一腳踢到他膝蓋讓他失力跪在地上。
這一舉動似乎更加惹怒了衆人,無數雙手像藤蔓一般糾纏上他們,任由李蘭鈞如何呵斥都不為所動。
混亂中,冰涼的指尖往下抓住葉蓮的手腕,葉蓮驚恐地準備掙脫,卻聽李蘭鈞低語:“不要亂動。”
李蘭鈞額頭沁了薄汗,在浪潮似的人群中悶悶咳嗽了幾聲,另一隻手忽而擡起來,手中抓着一個鼓囊囊的錢袋。
“既然要錢,就滾去撿!”
他說着,揚起手将錢袋扔到檐上。
錢袋一下打在烏瓦上,沒支撐多久便滾了下地,掉在灰塵堆裡。
人潮洶湧着往屋檐處擠,李蘭鈞見空出一條狹窄的路,将傘一扔,二話不說拉着葉蓮拼命掙紮出去,出去後也不曾停歇,不要命地往巷尾跑去。
幸而巷尾通街市,李蘭鈞跑得要斷氣,終于走出這條吃人的小巷。
葉蓮撒腿跟在他身後,李蘭鈞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差點讓她跟不上步伐,被跛路颠倒了去。
那錢袋子裡裝的是李蘭鈞視如珍寶的手巾,緊急關頭,再不舍也隻能匆匆塞進錢袋充當誘餌,不然他們恐怕得受點苦頭,才能走出這條巷子。
李蘭鈞把吃苦視為人生最為厭惡之至,即便不舍,塞手巾時塞得十分幹脆。
後頭的人後知後覺上了當,攢動着人頭追到巷口,街道常有巡查人員,他們隻停留在巷口便不再追出,恨恨盯着二人的背影直至走遠。
葉蓮被李蘭鈞帶到街道的商鋪旁,在成箱的貨物掩蓋中止住腳步,李蘭鈞不顧形象地用手撐着膝蓋大口喘氣,渾身上下沒一處整齊的地方,一張臉更是因為劇烈奔跑而透着病态的绯紅。
李蘭鈞“嗬嗬”地喘着粗氣,咳嗽又不死心地溢出,本就艱難的呼氣瞬時緊迫起來,看着快要因失氣而暈死過去。
“少爺……”葉蓮歇息片刻,擔憂地湊上去給他拍背順氣。
二人躲在雜貨堆裡休整了好一會兒,李蘭鈞才勉強支起身體站直,扶着貨箱調整混亂的呼吸。
“這莫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麼?”他沉沉吐出一口氣,轉而哼笑道。
葉蓮眨眨眼,沒聽明白他的話:“少爺,您說的是何意思呀?”
“是何意思?是我做錯了決定的意思吧,本意是可憐他們,卻挑起了人心險惡的一面。”李蘭鈞垂眸低語,那點笑容轉瞬即逝,隻留下一絲譏諷。
“這兒有許多我不曾認識的事物,和像你一樣的人。”
“像奴婢一樣的人?”葉蓮仿佛有問不完的問題,作不解狀瞪大了雙眼。
李蘭鈞久久未答,葉蓮領悟了什麼似的,兀自答自己道:“是像奴婢這樣窮的人麼?”
說出這話時,她心裡有些難堪。
就在方才,二人攜手在巷子裡飛奔,李蘭鈞手心的溫涼傳到她的腕上,捂涼一片,這樣令人心悸的場面,才讓他們脫出塵世,身份尊卑瓦解冰消,葉蓮就是葉蓮,李蘭鈞就是李蘭鈞。
而危機退去,李蘭鈞又回到她不可仰望的位置,出口便是晦澀難懂的文字。
她讨價還價的行為,為了一文錢辯駁許久的模樣,還有那些攤販貪婪的嘴臉……是否讓他愈加高高在上了呢?
葉蓮不安地搓着裙邊,言畢有些牽強地笑了笑。
“窮麼?窮困潦倒的人我不是沒見過,真要說你身上有的東西,大約是我未曾體會過的艱辛吧。”李蘭鈞擡手揉開她的苦臉,神色平靜而溫和。
他柔軟的指尖,芙蕖香繞指生柔,眼中無任何波瀾,既不是輕蔑,又不是可憐,隻是十分公正地說出這句話。
他不知道這句話對葉蓮來說,足以撼動她心中所有膽怯築起的城牆,一切分崩瓦解成灰燼,然後伫立起一個挑着眉頭、笑得散漫的人影。
葉蓮捂住胸口,隻聽胸膛裡突突跳動着,有什麼即将破出血肉、鮮血淋漓地呈獻在李蘭鈞面前。
“你下回别去那裡買菜了,重新尋個地方去。”李蘭鈞被她盯得不自在,撤回手掩在袖中,偏過頭看着街邊小攤道。
“奴婢恐怕找不到這麼大的集市了。”
葉蓮眨着盈盈一雙眸子,仿佛看不夠似的久久直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