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柔聞言,面色更白了些。
多年來,關于謝淩钰,她從不同的人口中聽過不同的評價。
彭城王說陛下機敏好學,阿翁說陛下心思過深,朝中清流則說陛下端默,有人君之表。
民間則因皇帝受薛氏挾制多年,私下說他仁懦。
薛柔一直認為,謝淩钰真實的模樣,或許隻有朱衣台那群甘願為他做髒事的人知道。
她輕聲細語,如随口一問,“依陛下的性子?他平素是什麼性子?”
“薛二姑娘這是想套我的話?”顧又嵘笑得灑脫,“但我素來招架不住小姑娘的請求,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肖似太宗皇帝。”
薛柔蹙眉,回憶讀過的史料。
史書中說,大昭太宗皇帝有神武之資,以仁愛治國。
然而,若從嫏嬛殿中翻閱起居注,便知他乾綱獨斷,且過分偏執。
他一手建立朱衣台,第一件事便是清算以遊俠起家,江湖中頗有盛名的明家,太宗提及此事時,同左右大臣道:“人主者,固當統攝天下諸事。此輩江湖之徒,弗聽約束,妄行生事,屢起禍端,且輕慢朝廷,誠為亂之萌也,理宜剿除。”
薛柔抿唇,這樣的帝王,連廟堂之外的遊俠都不肯饒過,豈肯放過門生占據泰半朝堂的權臣。
“我記得顧家當年與明家平分秋色,你們為何躲過一劫?”
顧又嵘愣了下,便知她想岔了,“呵呵”一笑,“我哪知這些朝廷事,我素來隻愛聽稗官野史。”
野史?薛柔沉默一瞬。
她素來也愛看這些,隻是一時沒想到顧又嵘指的是那些宮廷秘聞。
當年明家覆滅,太宗皇帝卻留下一女入宮為明貴妃,貴妃私自服藥緻小産,險些喪命,太宗數日未臨朝,恍惚不能言,其後賜死貴妃,追封為後同葬皇陵。
對此,太宗曾道:“為人君者,不可因婦人而誤朝堂之事。天下之人,無足令朕棄江山社稷者。設或有之,彼若鐘情于朕,猶可容之;若其無情于朕,則唯有誅之耳。”
薛柔後背陡然冒出層冷汗。
她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雖說以史為鑒,但太宗做的這事太不光彩,史官都記載的含糊不清。
謝淩钰不至于糊塗到這個地步罷?
“到了。”顧又嵘聲音輕快,伸手扶薛柔下車。
因顧又嵘方才那段話,薛柔直到進殿都有些恍惚,跟平素截然不同。
謝淩钰一擡眼,便見她蔫蔫的,“過來,讓沈愈之給你瞧瞧。”
“見過薛二姑娘。”沈愈之拱手行了一禮。
薛柔坐下後,盯着眼前男子,有些驚訝,這不是隻給謝淩钰請脈的太醫麼?
若沒記錯,他此刻應該留守宮中。
仿佛洞察她的疑惑,沈愈之道:“聽聞陛下急召,星夜趕來。”
謝淩钰看了她一眼,“朕昨夜頭痛,故而召他來一趟,順道瞧一眼你的傷口。”
“多謝陛下關照。”薛柔伸出手,忍不住問沈愈之,“會留疤麼?”
“抹些祛疤的膏藥便好。”沈愈之笑了笑,忍不住又看一眼皇帝。
怎麼回事?他記得皇帝這應該有膏藥,居然沒給麼?
從謝淩钰出生起,沈愈之便負責照顧陛下身體,請脈時也能窺見皇帝心緒一二。
薛二姑娘在宮中時,皇帝心情便好些,逢年節回薛府時,皇帝便時不時皺眉心煩。
沈愈之忍不住,又看了眼根本沒有頭痛的皇帝。
心底忍不住哀歎,怎麼陛下在情事上半分不似先帝,遮遮掩掩的。
什麼叫“順道”?
察覺沈愈之臉色微妙,薛柔也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謝淩钰。
少年神色略帶疲倦,想來昨夜也未曾休息,眼下有淡淡青色。
正因那抹倦意,總算多了幾分人氣,不大像皇帝。
“李順,拿幾瓶祛疤的膏藥。”謝淩钰發覺薛柔也在看自己,終于開口瞥向身側内侍。
沈愈之動作利索,處理完傷口後,又替薛柔把了脈,開幾服調養的方子,細細講過不同膏藥如何用,便識趣退下。
“陛下讓我來,就為了看傷口?”薛柔有些不安,緊攥着一瓶膏藥,竟是随時準備起身離開的姿态。
“讓你來,是為聽你說話。”
謝淩钰神色平靜,一雙眼睛猶如初見,如夜色下清寒井水,映出月色星子,也映出對面人的神色。
他又重複一遍,“你沒有什麼話,想同朕說麼?”
薛柔啞然,她當然有,但大多是怨怼惱恨,方才被顧又嵘一番話全澆息。
“我……”她嘴唇嗫喏,“有是有,但是……”
倘若對面是普通世族子弟,薛柔早就一連串問題甩了過去。
聽聞你心悅我?
心悅到何等地步了?
你我絕無可能,不若你心悅旁人去罷。
然而對面靜默的少年是皇帝,不是她能随便拒絕的。
一時間,薛柔竟因這被轄制的感覺多了幾分惱怒。
謝淩钰将她種種細微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垂眸問:“除了太後,還有誰同你多嘴說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