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貴為天子,想要什麼無須遮遮掩掩,”太後氣極反笑,“想留阿音,何必拿我這把病骨頭做幌子。”
謝淩钰收斂笑意,“母後,朕不過一番孝心。”
一邊伺候的宮人默不作聲為皇帝添茶,執壺的手微微顫抖。
皇帝眸色深了幾許,沒有動那盞茶的意思。
“這些宮人年少,難免畏懼陛下。”
太後語氣平靜,讓那宮人下去。
母子二人許久沒有面色平和地相對而坐,縱使隻是表面平和。
謝淩钰對太後無甚可說,隻是靜靜看着桌案角落上刻的一隻兔子。
稚嫩的線條歪歪斜斜,能看出是稚童所為。
太後竟沒有命人更換新桌案,任由那隻兔子留在頤壽殿。
少年恍惚一瞬,眼前浮現某個人年幼時的模樣,蓦然笑了笑。
不知皇帝為何發笑,太後陡然警覺,卻聽見少女輕靈腳步漸進。
薛柔徑直坐在太後身側,抿着唇。
“姑母,衣裳又有些緊。”她附在太後耳畔,“我近來吃的是否太多了。”
太後仔細打量着小侄女,腰身并不緊,倒是胸前起伏愈發明顯。
因皇帝在這,太後不便多說,一雙眼彎了彎,顯出幾條細紋,“不多,仍舊窈窕得很。”
謝淩钰唇角揚起,視線避開她,也沒說什麼。
“姑母,我方才沒來得及說,陛下說讓沈愈之過來,”薛柔輕輕晃了晃太後衣袖,“他擅長醫心疾,或許有好法子。”
太後眉梢挑起,“沈愈之?”
她有心腹太醫,然而論及醫術的确不如沈愈之。
偏沈愈之死心眼,不肯聽陛下之外的人差遣。
謝淩钰察覺太後打量的目光,直直看過去。
“阿音相求,朕便允了。”
少年嗓音比尋常柔和許多,“等沈愈之來,先給你看一眼。”
他唇畔含笑,恍若閑話尋常瑣事,“朕方才想起,你上回去論章酒肆,飲了些酒,對傷口不利。”
太後隻知薛柔在酒肆鬧出些事,卻不曾細緻到飲過什麼,忍不住眉頭緊擰。
乍然被揭底,薛柔心裡發虛,一時忘記質問他如何知曉。
她盯着指尖不吭聲,中途不忘偷偷瞪皇帝一眼。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太後忍不住道:“縱使宮外無人拘束,也不可不愛惜身體。”
“嗯,”薛柔抿唇,異常乖巧地點頭,“其實……隻喝了一點,下次再也不會了。”
她心底暗暗祈盼沈愈之快來,好在沒等太久。
未等沈太醫坐下,謝淩钰便十分自然地握住薛柔手腕,像托着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
“她的傷口如何了?”
随着皇帝淡而冷的聲音落下,沈愈之忍不住湊近些想看得更清楚,耳邊卻陡然響起顧靈清的警告。
沈愈之移開目光,見皇帝雖面色平靜,眼睫卻微顫,一時福至心靈,脫口而出。
“陛下,臣近來研制一種可盡快祛疤的膏藥,就是太過複雜,待臣教與陛下,每日為薛二姑娘塗抹一次便可。”
太後聽不下去,臉色倏然沉下來,這個沈愈之瞧着穩重,也是個輕浮的。
“長樂宮有玉紅膏,再者說,宮中多的是伺候她用藥的,豈用勞煩陛下?”
“玉紅膏乃常用的,臣先前贈予薛二姑娘的膏藥中亦有此物,然而……今日見這傷口愈合太慢,恐怕尋常法子不好,”沈愈之裝模作樣歎氣,“太後,留下疤痕是次要,隻怕長出蟹足腫。”
太後眼角抽搐一下,縱使懷疑沈愈之和皇帝串通好唬人,也忍不住一顆心提起來。
謝淩钰聞言仔細瞧了眼薛柔手掌,按捺住想觸碰的心思。
薛柔卻一激靈,總覺他那眼神如有實質,在慢慢舔舐她的手。
“況且,臣這法子不僅需外敷,更要内調,疤痕不消與氣血髒腑經絡皆息息相關,薛二姑娘每日去一趟式乾殿,臣為陛下請脈時可順道看診。”
沈愈之言下之意明白,他不可能每日來長樂宮,那和羊入虎口沒區别。
“留疤就留疤,也沒什麼,左右難看些。”
薛柔說完,便覺對面少年嘴角笑意刹那消失無影。
“罷了,”太後面色沉了沉,默認許久,“阿音每日去一趟也可,先前亦是如此。”
薛柔一愣,還想說什麼,卻被謝淩钰越發陰沉的神色堵了回去。
她輕輕抽回手,卻見對面少年動也未動,垂眸看了眼指尖便收回手,端坐如常。
直到沈愈之為太後開了幾服藥,準備離去,皇帝也未有隻言片語。
太後目送那道背影離去,忽然想起先帝駕崩前,要她好生輔佐新帝,保大昭江山千秋萬代。
什麼千秋萬代,哪有亘古不變的東西,就連人短短十餘年也都會變。
想當年陛下還是太子時,雖看着陰郁寡言,卻聽話乖順,誰知背地裡就沒安分過。
方才,他堂而皇之握住阿音的手,太後看得清楚,分明沒把長樂宮放眼裡。
“阿音,你這些時日在宮中住着。”
太後語氣溫柔,眼神掠過少女愈發窈窕的身體,如同看見親手植下的樹苗漸有亭亭之态。
青春年少,綠鬓朱顔,皓齒星眸,理當恣意。
“去式乾殿便去罷,”太後撫着她臉頰,“治傷口要緊,出嫁時手執卻扇,多一道疤不美,況且若生蟹足腫,每逢夏日會癢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