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千奈子說完那句話的瞬間,加州清光耳畔狂叫着的、靈力失控制造的一切聲響、以及木頭被燒得噼裡啪啦的聲音全部消失了。
眼前的一切都被按下了暫停鍵。千奈子痛苦的喘息姿态、審神者悲傷的眼神都在這一刻定格。
也是同一時刻,加州清光隻覺得耳畔一熱,仿佛有某種存在悄然降臨。還未等他回頭,便感受到有一隻手輕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隻是輕拍了他兩下,加州清光眼前的世界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畫,逐漸褪成一片灰色空白的紙面。
他下意識眨眼,眼皮突然被光芒照耀得微微發熱,睫毛便已經被熟悉的風輕輕掃動了。
那是屬于本丸春日的,帶着微涼露水的晨風。
他睜開眼,面前已經大不相同了。
陽光溫柔地傾瀉而下,他站在天守閣一樓的廣間内,熟悉的溫馨裝潢,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這是審神者還未失蹤時的本丸。
擡眼,他便看見審神者逆光坐在走廊邊緣,輪廓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門外是漫天飛舞的櫻花,粉白的花瓣随風打着旋兒落入溪流,被清澈的水波溫柔托起,又緩緩送向遠方。遠處傳來短刀們嬉戲的笑聲,混着溪水潺潺,構成記憶中最令人懷念的樂章。
這是本丸最普通的一天。
審神者雙手捧着茶杯,袅袅白霧在晨光中盤旋上升,又在觸及她透明的指尖時無聲消散。
聽見動靜,她微微側頭,朝他露出淺笑。
隻是這次,她的膝頭蜷縮着沉睡的彌小姐。彌小姐的發絲垂落在審神者半透明的和服下擺上,有些部分卻仿若無物地穿透了那些布料。
那些穿過主人身體的發絲,像一把把透明的刀,無聲地宣告着眼前這個“主人”不過是即将消散的殘魂。清光盯着那些發絲半天沒出聲。
“早上好,清光。”
審神者的聲音像穿過一層薄紗傳來。她調整了一下坐姿,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她的身影如水紋般晃動起來。也讓彌的發梢輕輕晃動,但沉睡的女孩毫無知覺。陽光透過彌的睫毛,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加州清光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堵了塊燒紅的炭。
千奈子血肉模糊的擁抱、父親化為塵埃的消散、主人瀕臨崩潰的絕望,剛剛經曆的畫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裡,正是灼灼作疼的時候。而眼前這甯靜祥和的場景,卻美好得如同一個殘酷的玩笑,将剛剛與眼前割裂成兩個無法調和的世界。
是我在做夢嗎?加州清光看着審神者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面容,有些懷疑自己之前經曆的那些都是臆想出來的噩夢。
或許,是鬼制造給他的幻境也說不定。
可是那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卻一定不是假的。主人一定知道他經曆的那些記憶片段,可她此時卻能做到如此的平靜。
他踉跄一步,腦海中還有些眩暈,目光落在那張透明卻帶着淺笑的臉上,又緩緩移向她膝上安睡的彌。
“主人……”他欲言又止,他的目光複雜地在沉睡的彌小姐和審神者之間逡巡。
彌小姐對付喪神的排斥和敵意,幾乎不加掩飾。即使她不能說話,但是被卷入幻境之前,那決絕狠厲的眼神,還讓加州清光暗暗心驚。
而現在她毫無防備地枕在主人膝頭的樣子,像極了被暴雨淋透的雛鳥,讓人幾乎要忘記她羽翼下藏着的尖刺。
加州清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換上平日裡撒嬌的語氣。他像往常彙報近況那樣走到主人身邊,就像這真的隻是一個普通的春日清晨,就像主人從未離開。
他緩步上前,腳步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她:“……今天的櫻花,開得比之前更盛了。”
“……是嗎?”
審神者微微側頭,發絲被風吹得浮動。
加州清光在她身旁坐下,占據了審神者的另一邊。
“嗯,山姥切那家夥還偷偷摘了一枝,插在您書房的瓶子裡。”
審神者知道他在扮演着這個幻境中的加州清光,也不戳穿,輕輕笑了:“……像是他會做的事。”
她一邊說,一邊将手中的茶碗放到一旁,手指磕着碗底無聲地放下。
加州清光也笑,但笑意不達眼底:“是啊,明明平時總說‘仿品不需要這些’……結果自己倒是挺上心。”
“說起來,”審神者仰頭,她的視線繞過庭院,遠遠投向某個方向,“那孩子......山姥切君,有好好照顧它嗎?”
順着她的目光,清光也看去,那邊是雪禦前,三年前他們親手種下它時,還隻有拇指粗細。
“......開過三次花了。”他的聲音發緊,喉間像是堵着什麼,“每次都很美。”
審神者的眼神恍惚起來,“是嗎......”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父親要是知道,一定會說‘看吧,我就說它會開花’。”
她模仿着故人俏皮的語氣,加州清光卻笑不出來,他敏銳地發現她在尾音處洩出的一絲顫抖。
想到父親那樣的結局,加州清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您一直在這裡嗎?”清光忽然問。
“有時候在,有時候,不記得自己在哪裡。”
“......您疼嗎?”
加州清光聲音低啞:“那時候,被鬼氣侵蝕,被靈力撕扯……您疼嗎?”
審神者怔忡地望着他。晨光将她照得近乎透明。
審神者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疼啊。”
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卻像鈍刀般捅進清光的心髒又擰了半圈。
“……那為什麼不說出來?”
“說出來,”審神者微微歪頭,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就不疼了嗎?”
清光啞然。
審神者伸手撫過他的發梢:“……清光,你總是這樣,明明自己都難過得要死,卻還要先問别人疼不疼。”
加州清光眼眶微微紅了:“因為您從來不說!”
審神者無奈地笑了。
“那我現在說了,很疼。一直到現在,偶爾還會想起那種疼痛。”
她低頭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那上面曾經沾滿了血,敵人的,自己的還有家人的血。
“但是,漸漸地,就不那麼痛了。”她輕輕搖頭,“就像這杯茶,明明摸得到,卻感覺不到燙。”
一陣沉默。
風掠過樹梢,一片櫻瓣飄落在彌的眉心。審神者透明的指尖下意識地伸向在彌,似乎想觸碰,又帶着某種難以言喻的抗拒,最終隻是輕輕蜷縮起來。
審神者低頭看着彌,那淺笑淡了下去,眼神變得複雜,她的神情溫柔而哀傷,像是透過彌看見了更遙遠的過去。
“您不打算叫醒她嗎?”
加州清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理,他也看向沉睡的彌小姐,女孩的胸口随着呼吸平穩起伏,仿佛隻是陷入了一個甜美的夢境。
審神者的指尖蜷縮了一下,面上居然浮現出幾分茫然和為難,“......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她的聲音輕飄飄的。
“我知道她跟着你一起來了,但是我不願意讓她知道太多,所以她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她從彌一進來,就讓她陷入了沉睡。
“彌小姐她……”他斟酌着措辭,小心地觀察着審神者透明的側臉,“她對您的付喪神們……似乎抱有很深的成見。或許她認為……是我們分走了您。”
“我與她已經很久不見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彌沉睡的臉上,這一次,帶着一種被背叛的痛楚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殘酷的審視。
“她選擇站在柴宮晃那邊……選擇用那種方式……”
審神者的聲音哽住了,那些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記憶如同毒刺,即使現在也讓她靈魂顫抖。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仿佛要捏碎什麼,卻又無力地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