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車行駛在黑漆漆的馬路上,有路燈,但不甚明亮,有些已經罷工。
柏淮直視前方快到盡頭的路,問:“還要一直往前開?”
“慢點慢點。”尤加仔細回憶路線,嘴裡喃喃,“我記得路口進去有個擋煞的大石頭。”她一直往左往右望,也沒見着哪裡有石頭。
“像乒乓球台這麼大嗎?”柏淮問,“如果是的話,應該在過紅綠燈之後第一個路口。”
尤加:“……”得,她這個活人導航指錯路了。
三輪車往回開,開到來時的第一個路口。
“然後呢?”柏淮問。
“看見大石頭後,右拐到盡頭倒數……倒數第幾棟來着了?”奶奶去世前,她一起來過幾次,具體哪一棟,一時間有些模糊。
怪複雜,柏淮很少見到這麼記路,好奇發問:“沒有門牌号?”
“沒有呢,反應上去好幾年了,不頂用。”尤加搖頭,突然拍一下腿,“啊,記起來了,盡頭倒數第二棟,後頭有兩棵金桔樹。”結果錯手拍歪,拍到柏淮腿上,她讪笑收回手,“不好意思啊。”
柏淮不在意笑笑,隻覺得那一片肌膚的溫度在升高,被燒開水的水壺燙到一般。掌心覆蓋而上,似乎這樣能像退熱貼,貼上就能降溫。
進了小區裡,又是橫平豎直的水泥路小道。尤加讓他在最近的小路口等待,自己則下車,給姑婆打電話讓她下樓開門。
沒一會兒,小門打開,透出白熾燈的亮光,裡頭出來一個看起來身子骨挺硬朗的老婆婆。尤加在和她比劃,叽裡咕噜說着他聽不懂的本地話。
柏淮扭頭随意打量,餘光倏地虛晃,角落窗邊有什麼東西在動,灰色的。
裹挾熱氣的晚風一吹,卻猶如身處陰森溶洞,雞皮疙瘩立起。肩處突然被碰了一下,力道若有似無,很輕柔,他後頸瞬間僵直。
“哎柏淮,幫我搬一下東西,太多了,我提不過來。”
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尤加說着,掃過他的臉,鼻尖額頭冒細密的汗。心裡不由納悶,這天兒有這麼熱嗎?男生果然火氣旺,沒有宮寒的煩惱就是好。
柏淮動動後頸,雙手反複來回搓手臂:“這就過去。”
三姑婆見尤加嘴裡的朋友過來了,還想讓他們進屋裡坐坐喝茶。尤加趕緊拒絕。老一輩聊天能從鬼子進村聊到改革開放,再展望未來歌頌紅色精神。這一坐,沒有一兩個小時出不來。
她和柏淮一人一兜子,裝進車鬥,讓姑婆别送,火速離開。
三輪車原路返回。身旁多了個人,膽子大了,也壯了。經過那窗戶時,柏淮側頭。
老大個一拖布從屋子裡頭伸出,架在窗戶防盜網上。一根根布條在迎風招展。要不是尤加在旁邊,他都要啞笑出聲了。
小道并不寬敞,兩側停放不少小車、電車,也有像他們現在這輛貨運三輪車,隻不過别人的有擋風蓬,看起來就豪華不少。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話果然不假。
尤加已經習慣這車的習性,悠閑往後靠,反手搭在靠背架欄上,掃過一間間亮燈的、不亮燈的屋子。
“我記得第一次來這邊的時候,也是晚上,奶奶讓我過來給三姑婆送東西。那會兒還沒那麼多房子,到處都是空地。雖然說開了手電筒,但還是老害怕了。”
“怕什麼,世界上還能有鬼不成。”這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尤加撓撓下巴:“有就有呗。真碰到了,我就跟它許願暴富發财,再不濟就唠唠嗑,問它最近過得好不好。打工人怨氣比鬼還重呢,鬼見了說不定都繞道走。”
柏淮勾起嘴角,被她的腦回路打敗。尤加一定能跟小卡他們玩到一塊兒。
三輪車拐出小區,視野開闊起來。晚風依舊在吹,擡眼便是繁星,耳邊是樹葉沙沙。
尤加有種錯覺,穿過的不是路口,而是時光。她就坐在小小三輪車裡,身旁有奶奶為她搖蒲扇,爺爺穿着白色汗衫在前邊蹬得賣力,偶爾回過頭沖她們笑。
“剛才你和三姑婆說話的時候,我一句都沒聽懂。”柏淮忽然出聲。
尤加收回捕風的手,攏在腿上:“外地人聽不懂很正常,這邊的方言是出了名的難懂。你别看我雖然我是本地人,但也有很多不會說,特别是老人的口音會更重,也更雜。”
“可能這就是三裡不同調,十裡不同音。”
尤加說:“其實我剛開始去念大學的時候,也有口音,室友一聽就能聽出來,後來在北方待久了,口音才慢慢沒有。”
耳側突然發癢,柏淮刮了下耳廓:“你學播音的嗎?”
“不是,新傳的。”尤加樂,“我看起來像學播音的?”
他沒直接回答,緊着車把手,又問:“除了在融媒體中心上班,還有沒有别的……兼職?”
“上班已經夠累了,誰有那個心思?”尤加腹诽,“我倒是希望有兼職,你知道這邊的工資有多低嗎!”
柏淮有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但他又怎麼可能會認錯。
“當時畢業怎麼沒留在北方?”他問。大城市的就業前景總歸比小地方好。
“因為戀家。”
尤加的理由很簡單,戀家。就是這個家隻剩下她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