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再度傳來雜音,許久,甯南再度歎息:“你爸媽的感情破裂到這種程度,确實沒辦法繼續将就下去。先前你爸媽去過民政局,但是到最後一刻你爸卻又不肯簽字了,沈确,你知道為什麼嗎?”
沈确的眼皮一跳,自打那次對甯月發火,甯月再也沒有聯系過她,隻是偶爾給她發一大串語音痛罵沈明傑,她聽過之後便再也沒有理會甯月的語音。
“不知道,我媽好像沒跟我說。”
甯南:“你是孩子,她也不好在你面前提起。當時我、你外公外婆還有你媽都跟你爸調解好了,财産平分,債務平分,隻要能離婚,怎麼樣都行。”
“但到最後一步你爸又反悔了。你猜他是怎麼說的?”甯南冷哼一聲,“他說你媽這十幾年來都沒有出去工作,家裡的錢都是他賺的,房子是他蓋的,家具都是他買的。沈确,你聽聽,這像話嗎?”
沈确心裡清楚了大概,但她還不明了甯南的這一通電話是什麼意思,隻能低頭保持沉默。
甯南繼續說道:“我雖然不太清楚你爸媽的感情,但我的親姐姐我還是了解的。你媽這十幾年來雖然沒有正經的工作,但是她也經常出去打零工,整個家裡裡外外都是她打理的,蔬菜水果雞蛋鴨蛋都是靠她的雙手掙來的,你爸每個月打發個千把塊錢能幹什麼?連你妹妹都養不起。”
“沈确,你也長大了,我知道你媽媽她平時脾氣不好,你對她可能也會有怨言,但她畢竟養了你十幾年,把你供上大學,你要多為你媽媽着想。”
沈确閉着眼睛深吸一口氣。甯南的這一通話如同一根根看不見形狀的細針紮在她的心裡,使她好不容易平複的心情又開始窒息起來。
話說到這個地步,沈确也清楚這通電話的目的。她冷了語氣,低聲問:“你需要我怎麼做?”
得到這個回複,甯南的語速加快:“既然協議不行,我跟你媽媽商量過了,我們準備訴訟離婚。材料我們都準備好了,隻是這個家隻有你還算是中立的,到時候你媽媽會需要你來作證。”
“你的兼職怕是也要推了。我不在你家,你媽又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吵起來沒事,我就怕她們兩個動手。你妹妹還小,就你懂事一些,你到時候幫忙勸着點。”
沈确幹脆坐在地上消化這個沉重的消息,她說不出此刻是什麼感受,厭煩、疲憊、憤怒?好像都不太像。她靠在玻璃門上,看着遠處的天空,看着自由翺翔的飛鳥,不由得勾起自嘲的笑容。她所計劃的遠走高飛在現實面前就好像是個笑話,不管她飛多高,她的腳上永遠綁着一根無形的繩索,繩的另一頭就握在她的父母手中。
她的心髒仿佛被人狠狠捏着一般,肺裡的空氣全被擠壓出去,讓人喘不過氣來。她無神地靠在玻璃門上,眼裡的那點光芒漸漸熄滅,腦海中盡是那些不愉快的回憶。
“沈确?”許久沒有得到沈确的回應,甯南開口詢問。
“知道了。”沈确有氣無力地回答,“我一會兒就去買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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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過去大半個月,林知遠才知道期末考一結束沈确就乘坐最早的班車回到了家。她不清楚沈确為什麼改變決定,更不知道沈确為什麼不跟自己說,甚至還刻意躲着自己。
她有種被欺騙的憤怒,但更多的是對那人的擔憂。相處那麼多年,她了解沈确的為人,也知道對于那人來說,最大的秘密便是她的家庭。林知遠擔心自己一旦開口觸及那個秘密,那她們之間的關系就會存在隔閡,也擔心從此沈确會失去對她的信任。
要是這樣,那她這麼多年的準備就都白費了。
她說過的,要給沈确足夠的時間敞開心扉。
隻是自從得知這個消息,沈确就跟消失了一般,消息很少回,電話很少接,就算回複了,也是簡短的幾個字,幾句話,完全不像是她的風格。若是以前,就算心情再不好,沈确也會顧及到他人的情緒,像是無事發生那般對着别人嘻嘻哈哈。
林知遠問過徐夢舟,她沒有去之前的漢堡店兼職。長久以來的擔憂彌漫心頭,她擔心這一世的改變會有什麼差池,擔心……她最害怕的事情突然提前。
糾結一番,與其坐在家裡等着,林知遠決定不如親自去看看,哪怕是遠遠的一眼,隻要看見沈确沒事,她也能放心。
林知遠并不知道沈确的家在哪,哪怕是在上一世,沈确也從未帶她去過她的老家,林知遠隻在拿身份證的時候快速瞥了一眼,知道個大概位置。
八月的天悶熱得很,隻是有着海風吹拂,這天氣倒比臨城還要好些。林知遠跟着導航坐上沈确常坐的那班城鄉公交,陳舊的車門在行駛途中吱吱呀呀地響着,買完蔬菜的大爺大媽将塑料袋放在大腿上,趁着坐車的間隙将上午剛買的豆角青菜擇幹淨。
一旁的大娘看着林知遠的手機,輕拍她的肩膀:“小姑娘,你不用老盯着手機,這地方我知道,我就在它的下一站下,快到了我叫你。”
林知遠偏頭道了一聲謝,收起手機豎耳聽着公交的播報聲。
自從國家要大力發展農村,眼下農村的基礎設施與城市幾乎沒有區别,房子的外圍塗上統一的顔色,外側的牆面畫着頗具江南風味的油畫,每一台空調外機都圍着古色古香的圍欄,馬路旁的人行道與自行車道分開,雙雙鋪上紅色的塑膠,每個村落的入口都立着一塊大石,河道兩邊挂着彩燈,一路走來,沿途都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規劃整齊,目光所及沒有任何垃圾。
整座城市都在穩中向好。
“喏,到了。”一旁的大娘打斷林知遠的思考,放下手中的缸豆指着遠處的站牌,“你在那下,對面就是了,喏,那邊還立着石頭呢。”
林知遠急忙起身,拽着背包謝過大娘,在車廂裡踉踉跄跄地扶着把手走到門口。
一下車便被帶着魚腥味的熱浪撲了個滿懷,一旁的大爺捂着鼻子低聲罵道:“又是賣魚的車子,整天開過來,臭都臭死了。”
林知遠跟着捂住鼻子。從小到大她就讨厭魚的味道,每次跟着李萍賢路過魚攤都要屏住呼吸快步走過,哪怕是聞到一點都能讓她頭暈犯惡心。
馬路兩邊是看着都差不多的房子,林知遠站在原地觀察了一番,找不到任何線索。她不知道沈确家的門牌号,也不知道具體位置,隻知道是在馬路邊。
不遠處有一群人圍在一起嚷嚷着,林知遠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本着人多熱鬧消息多的原則,她左右提防着過往車輛,手掌遮着太陽走到對面。
“阿姨。”林知遠随手攔住經過的女人,“您知道沈确家在哪裡嗎?”
女人皺眉回憶了一番:“沈确是誰?沒聽說過,你問别人看看。”
林知遠立馬換了個說辭:“就是甯月家的女兒。”由于代際間的隔閡,上了年紀的長輩鮮少知道同村孩子的姓名,但若是換做誰誰誰家的女兒,誰誰誰家的孫女,她們準能迅速給出準确的方位。
“甯月——”女人皺着眉四處張望着,努力在記憶裡尋找這人的痕迹。
林知遠趕忙提醒:“沈明傑您認識嗎?沈确是沈明傑的女兒。”
女人恍然大悟,她猛地一拍手掌,指着被人群包圍的那一戶人家:“那邊就是了。你是她什麼人,怎麼今天來找她?”
“我……”林知遠盯着遠處的人群遲疑道,“我是沈确的同學,今天來找她玩。”
女人為難地歎息一聲:“哎呀,你今天來找她玩她怕是出不來哦!”女人朝林知遠挪了幾步,在她的耳邊輕聲嘀咕,“今天她爸媽吵架,都快打起來了,現在大夥兒正在幫忙勸架呢。”
女人推着林知遠的肩膀:“你既然是她女兒的同學,你過去幫幫這姑娘。诶,這孩子命苦呐,被夾在兩個大人中間左右不是人。”
林知遠的心尖猛地一跳,迷茫地看着遠處的人群。人群中突然有鋤頭揮起,大家跟着驚呼一聲,後退幾步保障自己的安全。
“啧啧啧,又打起來了。要不你還是别去了,她媽媽現在就跟發瘋了一樣,誰攔着就打誰。诶——小姑娘,别去了,你去了也幫不了什麼。”女人在身後叫着。
林知遠已經邁開腿朝着人群走去。她對甯月和沈明傑的矛盾有些許了解,但她也隻是知道兩人吵吵鬧鬧過了幾十年,每回吵架都嚷嚷着離婚,隻是每回都是不了了之。
怎麼會……打起來?
那沈确現在——
林知遠剛一走近,便聽到甯月聲嘶力竭的罵聲:“你個畜生,沒有種的窩囊廢,你除了會聽你媽的話你還能幹什麼?這麼聽你媽的話你娶什麼老婆,打一輩子光棍算了。”
林知遠站在人群外側,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觀察裡面的情況。
甯月的頭發披散着,她手裡拿着耕地用的鋤頭,架在肩膀上,身後是倒了一地的缸豆青菜,像是剛從地裡回來。她的情緒激動,紅着眼睛惡狠狠地瞪着沈明傑,嘴巴向下崩着,雙唇一開一合還在不斷碎碎罵着。身旁有幾個阿姨拉着甯芳的胳膊,不斷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勸她不要與沈明傑斤斤計較。
沈明傑則是站在對面,側着身子不與甯月正面相對,他的身旁站着幾個老婦人,瞧着面孔應該是他的幾個姐妹,他的母親則站在他的身後扯着沈明傑的衣擺不時抹幾滴眼淚。
沈明傑很少回擊甯月,隻有在甯月說到自己的家人時他才突然暴跳如雷,指着甯月就要上前争論,嘴裡不斷罵着神經病,一臉無奈地看向大家,指着甯月細數她的種種罪狀。
目光右移,沈确出現在林知遠的視野中。她還穿着睡衣,頭發沒有梳過,像是在睡夢中被人叫起來拉架的。她的手臂上有幾道傷痕,皺着眉攔着沈明傑,擋在兩人中間避免真的發生事故。
“你來,你打死我,你有本事打死我。”沈明傑隔着沈确對甯月不斷挑釁,“你有種你就砸過來,看看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甯月的怒氣再度被點燃,她揮着鋤頭就要沖向沈明傑:“我怎麼不敢?我今天就是不要這條命我也要收拾你。”
身旁的幾個阿姨見狀趕忙奪走甯月手中的鋤頭。
沈确擋在沈明傑的身前,紅着眼睛怒斥:“有完沒完,你能不能消停點?”争吵過程中,沈明傑的指甲劃破沈确的脖子,藍色的發絲沾上紅色的血液顯得格外矚目。她隻随手摸了一下,用帶血的手指推着沈明傑的胸膛,“你少說兩句是會怎麼樣?這麼多人看着你還嫌不夠丢臉嗎?”
“丢人?”沈明傑暴走,上前兩步指着甯月,“我娶了這樣一個老婆才算是丢臉。”
“誰丢臉?我為你這個窩囊廢任勞任怨二十多年才算是丢臉!整個鎮誰不知道你沈明傑,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哪個是瞧得起你的?”
“跟你喝幾趟酒你就覺得人家拿你當朋友,任誰聽了都要笑掉大牙。”
“我跟誰喝酒跟你有什麼關系?你跟哪個野男人鬼混我都不管,你還有資格說我?”
甯月一個跺腳,掙脫幾個阿姨的束縛上前就要與沈明傑動手:“你說誰跟野男人鬼混?你今天給我說清楚。我甯月沒别的,我從來不會亂來,别整天聽風就是雨,你媽說什麼就是什麼。你那個死去的老爹會鬼混,别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爹一樣。”
奶奶站在沈明傑身後抹着眼淚哭訴:“哎呀我哪裡說你跟别人鬼混,這話不能亂說。明傑,你也少說兩句,孩子都在這,大家都在看,不要沖動,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沈确趁機拉着沈明傑的胳膊往隔壁走去,強硬道:“你給我冷靜點,别給我說這些胡話。”
“你以後要是再這麼羞辱我媽,别怪我往後都不理你了。”
沈明傑梗着脖子狡辯:“誰說胡話了,我哪句話不是真的,你讓你媽再來跟我對峙。”說是這麼說,他倒也順從地跟着去了隔壁。
人群漸漸散去,甯月身邊的幾個阿姨提着鋤頭拉着甯月到屋裡勸告,安撫着她的情緒。
林知遠站在原地,努力消化着剛才發生的一切。她的家庭和美,就算是吵架,她的父母也不會像今天那樣紅着眼用盡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對方,甚至是當着孩子的面拿着鋤頭威脅對方的性命。
哪怕心裡有再大的怨氣,李萍賢也不會在林知遠面前發作。
這十幾年,林知遠一直生活的李萍賢的護佑之下。
林知遠的腦海中還在不斷回放着甯月猙獰的表情、難以入耳的話語,沈明傑極盡貶低的侮辱以及沈确身上的那幾道傷痕。
對,傷痕……
林知遠回過神來,她的雙眸恢複清明,站在原地對着手機搜索藥店。
“你怎麼會在這?”身後傳來沈确帶着震驚與惱怒的聲音。
林知遠指尖一頓,放下手機,全身血液恍若倒流,四肢麻木地轉過身去。事情發生地台突然,使她的計劃全被打亂。
明明——當初隻是想遠遠看上一眼就走的。
隻見沈确站在身後,一臉震驚地看着林知遠。她脖子上的血迹已經幹涸,還剩幾滴沾在發尾,身上的睡衣也落了幾滴血漬,其上布滿褶皺,光看一眼都能讓林知遠心尖滴血。
這場争吵,她放在心頭上的那個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沈确目光複雜地盯着林知遠,眸底深處,蘊藏着幾分惱怒、委屈、不堪、無措、以及此刻林知遠不敢直面的悲傷。
她上前兩步,難以置信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