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身形飛快,守玉緊緊跟在他身後。兩道身影自建康千家萬戶屋檐上掠過,如此一路追着斷瓦聲,到了東北方蔣山腳下。
亂葬崗煙灰色爬滿了山巒。正是十五月圓之際,月輝溫光鋪散滿地,他放眼看去,一個個土墳包上魂幡狂舞,皆清晰可見。
近了。愈發近了。
守玉已看清這人的身形。大抵是個青年人,身形挺拔卻不瘦削,被他追上腳步也随着亂了。他袖中抽出捆仙索來,瞅準那人身影便甩過去。
那人卻猛地縱身一跳,似是跳進面鏡中。守玉眼睜睜看着他漸漸從腳間隐去到了發尾,空中隐隐泛了波瀾,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
他卻從那地方直直掠了過去。
守玉一時怔在原地。半晌,頭頂月光自他耳後攀到眉間,雪白招魂幡無定晃悠着,他忽得轉了身,仔仔細細打量起這山下方寸天地。
蔣山居東北,亂葬崗位山陰,是為南。而崗中幾處大墳包,其位不同,各昭七星。
恰逢此刻,銀玉盤天上高懸。
……是個陣法?他上次來時竟未曾發覺。守玉踞腿,以手掌觸地,神識細細探了片刻。
原來是個鬼市。
建康自百年前便是大都,從古至今蔣山下不知埋了多少人,葬了多少魂。怨仇不散,便徘徊于天地間,久而久之竟成了鬼市。
如今十五已過,鬼市門閉。若要進去捉人,豈不是隻有等下月十五?恐怕彼時赤焰花早已一瓣都不剩了。
他盯着那人隐身的地方思忖片刻,伸手去探,腦中有了成算。
恐怕需得以神器劈開鬼門才是。
誰來呢?
身後忽得傳來響動。他循聲看去,見聳立的墳包上立了一人。她已換了那身貴族服飾,居高臨下地站着看他,長發稍稍亂了,瞳中被照得如銀般透亮。
她問:“抓住了?”
守玉笑起來:“娘子。你來了?”
觀南嗯一聲,自墳上下來。她見守玉一人空蕩蕩待在此處,便知又出了變故。
她等着他解釋。卻隻聽見守玉問:“怎麼尋到我的?”
觀南道:“我記得你身上的梨花酒味。”
她從寶香樓出來,隻能沿着這股梨花甜味找他……自然也是出了岔子的。适才尋着味落至屋頂上,将門打開一看,一對男女正緊緊抱着,聽見響動茫然向她看來。
她默默退出去,替他二人貼心合上門:“對不住,對不住。”
幸虧當蛇的鼻子都靈。若有若無的梨花甜味誘着她,一道直直往蔣山腳下來了。她便覺着這是他,過來一看,這人果不其然在。
她巡視四周,問他:“人呢?”
“跑進鬼市去了。”
觀南這才看見空中一道隐隐的鏡面,指尖伸出卻直直穿了過去。她明白過來,看他一眼:“難不成還需等上一整月?”
他笑:“娘子來了便不需再等了。勞煩娘子借我斬仙劍一用。”
她大抵懂了他意欲何為,便将劍解下遞過去。
守玉拿了劍,手中細細掂量片刻,贊道:“果真是神劍。”便抽劍出來舉過頭頂,倏忽間猛然劈過去!
劍氣直直劈在那道無波鏡面上。忽得天地間靜了一瞬,接着鏡面一寸寸開裂,露出其後真面目來。
這俨然是條街道。天上隻有一輪血月,巷間燈籠一盞盞挂在檐上,幽幽紅燭光婆娑亂晃着,染得青磚綠瓦摻了血一般瘆人。
街上如尋常城中一般往來行人,隻是仔細一看,這行人俱是沒有腿與影子的。隻飄忽不定地浮在路上,眼神愣怔看着前路,縱使鬼市門被強硬劈開,也未曾往此處望來一眼。
他收劍還予她。觀南見他出劍收劍得幹淨利落,便知此人是學過劍的。隻是眼下不好問,随他進了鬼市。
甫一進來,身後裂口便一寸寸合上了。原來鬼市間亦是有風的,森冷鬼氣直直撲在她面上,似要将人手腳都凍住。
鬼氣受久了會損人精元。她是妖,是不怕這些的,隻是守玉受得住麼?
便往他看去,他正仔細打量街邊鋪面。
她拽他袖子,待他回身來看,“你覺着怎麼樣?若是不适便莫要逞強了,我一人便可。”
“我無事。”他含笑搖頭,“娘子怕不怕?”
“這有什麼可怕。”她曾随師尊去過十八間阿鼻地獄,其間俱是些毫無人樣的烈鬼,肝腸腦花皆流了一地。此等尋常鬼市自然是吓不着她的。
倒是守玉瞧着溫溫柔柔的,這輩子見過惡鬼麼?
觀南疑心是他怕了卻不敢說。便狐疑望他一眼,善解人意地将斬仙劍遞過去:“你若是怕了便拿着。”
守玉噎了片刻,她從他面上竟瞧見些好笑的神情。聽得他終究是道:“多謝娘子好意了。”
他接了那把劍,又俯身給她别回腰側:“隻是我着實是不怕的,這劍娘子還是自己拿着罷。”
她觀他面色,似是并無所懼。那股梨花甜味還在他身上萦着,不知怎地心下安定不少。便哦一聲,也不強求。
總歸有她護着他就是了。
鬼市上亦有鬼鋪。觀南瞧着守玉去了左側鋪間,亦提步跟上去。
他将檐上風鈴一晃,片刻後櫃下冒出個滿面皺紋的老婆婆來,頭上紅布瞧着有些年份了,開口聲音便是嘶啞:“二位要些什麼?”
“我尋個人。”守玉同她比劃,“大娘見過沒有?是個同我一般高,身穿水青衣裳的男子,蹿得飛快過去了。”
“見過是見過的。”這老婆婆眯眼将他二人上下打量一番,卻并不直說:“二位瞧着是外頭才來的,身上陽氣也重,恐怕不曉得我們這的規矩。但凡打聽些甚麼,都要給鬼錢的。”
鬼錢?他二人哪有這東西。
守玉并不就此作罷:“沒别的法子了麼?”
“法子自然也是有的。”老婆婆詭異一笑,“便是二位各與我一件貼身之物,來日入土亦當了鬼,我便能靠着此物尋至二位。”
這鬼屬實是貪心,貼身之物怎可随意贈人。觀南正要拔劍,忽得被他按住。
便見守玉沖這老婆婆神秘一笑:“老人家,我實話告訴你罷。你可曉得我身旁這位是誰麼?”
老婆婆半信半疑地看過來:“一個剛出閨閣的小娘子麼,還能是誰?”
觀南将劍收回去,心下亦生出幾分好奇:她還能是誰?他能怎麼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