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柯心間一緊,皇帝這句話分明是把她往火堆裡引——若此刻她為“私議”的韓雲逍辯白,便是默認朝堂存在妄議之聲;若直言韓雲逍該罰,那她豈不是站在了宵小之徒的一邊?
楊柯隻覺心底有一股強力拼命将她往黑暗中拽去,但她知道,一旦松了這口氣,便要髒了這顆心。于是擡眼坦切道:“還請陛下明察,臣與韓大人素無交集,對天象之說更是一竅不通。隻是念及言官本當直言,若因一句話便遭重責,恐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皇帝手中佛珠串“啪”地繃直,俯身向前,視線直逼楊柯:“朕何時說要重責韓雲逍?”
楊柯脊背滲出冷汗,叩首在地:“恕臣愚鈍。隻是來時路上,臣瞧見韓大人……”
“瞧見什麼?”皇帝追問道,佛珠在掌心碾出急促的聲響。
“韓大人被杖責緻死。”楊柯咬唇道,“陛下向來寬宏,無論韓大人所奏是對是錯,總該容人說話,何必因一句谏言便要重責?”
皇帝蓦地起身:“朕賞了他一百廷杖,不過讓他醒醒腦,你倒說朕要取他性命?”
楊柯忽而感到一陣惡心,她強壓下心中不适,不疾不徐道:“或許陛下一時之間難辨忠奸,聽信了佞言。臣自然希望陛下能以此為鑒,廣開言路,勿使忠良之士寒心,更勿讓奸佞小人得逞。”
皇帝沉默片刻,佛珠轉動之聲戛然而止:“楊柯,朕問你,若朕乃昏聩之主,輕易聽信小人,那朕這江山,又怎能穩固至今?”
楊柯挺直脊背:“臣并非有意指摘陛下。隻是大廈将傾,非一木可支;江山穩固,亦非一人之功。無忠臣良将,就無大夏江山。可若陛下執意堅信他人的一面之詞,恐怕會傷了忠臣的心。”
皇帝臉色陰沉,目光如矛,似要剜進她的眼裡:“無忠臣良将,就無大夏江山?你當真這麼想的?”
“舊有淩淵閣十二功臣,今有六部骨鲠之臣。”楊柯叩首在地,“若無他們,若無萬千官員鞠躬盡瘁,大夏何以為大夏?”
皇帝怒得将佛珠猛擲在案上:“荒唐!”他猛然擡手,怒指楊柯,“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斟酌言辭——”
楊柯毫不避諱地直視回去:“臣所說句句肺腑,無半分虛言。”
“好!”皇帝嘴角抽動,忽然冷笑,“來人!将這狂悖之臣押進掖庭,檢思言行,閉門省過,三日後朕再來問你!”
楊柯被幾個侍衛一路押着,穿過長滿野草的小徑,彎彎繞繞地,終于到了大名鼎鼎的掖庭。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宮牆内傳來女子的歌聲,這段唱詞楊柯曾在紫英閣聽過,喚作《阮郎歸》,那時元英執扇輕唱,眼波流轉似含春水,将“盼郎歸”三字唱得甜膩欲滴,直教滿堂賓客擲杯喝彩。可如今這聲音聽來斷斷續續,夾雜着哭咽,歌喉薄脆脆的,映着這厚重的宮牆,越發顯得尖利。
她心裡感到一陣哆嗦,擡頭望去,數丈高的紅牆平地而起,壓得人心頭直發慌。
這會兒她才明白為何宮牆都要建這麼高。
隻有高了,才能擋住裡頭的哀怨和凄苦,與龍氣鼎盛的皇宮徹底隔絕。可這塊晦氣地兒從建宮之初起便缺不了,像是絕症病人肋間那顆甩不掉的瘤子。想到此,皇帝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又浮現出來,楊柯不禁笑出聲。
“都要被關進掖庭了,還笑得出來?”身後一個侍衛嗤笑道。
楊柯朗聲道:“掖庭又如何?居陋室,食瓢飲,我也不改其樂。”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捧腹大笑:“真是個書呆子!”
楊柯被推搡着到了偏殿的一間廂房前,“呆子,快進去吧。”侍衛伸手沖楊柯的背上用力一推,她跌跌撞撞地絆了進去,差點兒沒摔個狗吃屎。
“砰!”身後的門一關上,屋裡的光線登時暗了下去,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鼻而來。
“怎麼被打入掖庭也落不着個朝南的屋子?”楊柯嘀咕着望了一圈。
這房屋朝西,常年曬不着太陽,混雜着黴味的陰冷氣息一見了人便從屋内的角落裡竄了出來。
她打了個冷戰,撐着手從地上爬起來,透心涼的地闆沁得她渾身又是一顫,趕緊将手縮進袖子裡。幸好今日出門時穿了件厚實的襖子,裡面還有青桃硬塞的絨裡子。
這屋子也實在太幹淨了些。除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架木床,再無他物。所幸那木床上還有床褥被子,不至于晚上和冷風作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理寺的審訊室,就連那兒的牆上也還有鐵鎖和骨頭,但這屋子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這是給死人預備的淨房吧。”楊柯踢了踢桌腿,木桌發出嘎吱的聲響,驚動了梁上一隻瘦老鼠。
天色已經漸黑,還是想點兒法子怎麼過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