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槿拍了拍女兒肩膀,轉頭對老姐妹們使了個眼色:“把家夥什搬出來!”
轉眼間,院角支起幾口大鐵鍋,柴火噼啪作響,霎時間滿院水汽氤氲。
“都看好了!” 隻見老婦人們一一抖開油布,将陳絲包裹起來,懸在沸鍋上方,蒸騰的水汽裹着酸腐味直沖屋檐,熏得圍觀的衆人直揉眼睛。
另一邊,幾個婦人木勺探進陶缸,米白色的漿糊順着勺沿拉出透亮的絲線,滴進沸鍋時發出 “滋啦” 輕響。
楊柯蹲下身細瞧:“這是什麼戲法?”
“糯米漿,等到陳絲被蒸透,便放進來煮。”孫嬷嬷說完,接過那邊遞來的陳絲,油布之下竟泛着通透的白光。
楊柯盯着她手上的動作,不禁擔心道:“這能成麼?别把絲煮成漿糊了。”
“姑娘且瞧!”孫嬷嬷用木筷夾起蒸透的絲團,青黑黴斑已在水汽中淡成淺灰。她将絲團按進糯米漿裡上下翻攪,反複揉撚,“這蒸骨法是咱江浙綢莊傳了三代的秘方,當年咱爺們兒走漕運遇了水浸貨,就是靠這法子救回來的。”
衆人擠在鍋台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翻滾的沸水,一面擔心陳絲被煮爛,一面又希望能煮出好絲來。
過了三盞茶的功夫,滾水逐漸平息成細浪。孫嬷嬷的竹筷探進鍋裡,輕輕挑起一縷。那原本一碰即碎的陳絲,此刻竟能被拉成半尺長的絲線,在日光裡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澤。
有大膽的小厮伸手去撚,那絲線竟能随着力道彎曲伸展,柔韌得如同新抽的春絲,再沒有半分脆裂。
圍觀的衆人先是一愣,随即發出陣陣低呼,有人伸手去摸鐵鍋,燙得直甩手指卻笑得合不攏嘴。
“好哇!好哇!”楊柯喜上眉梢,“多謝嬢嬢們!沒想到這些陳絲還能起死回生!我的命也保住啦!”
方才蒸絲的老婦人哈哈笑道:“這都是咱們民間的老方子,等閑人不外傳的,就連朝廷都不曉得咧!”
“多謝多謝!”楊柯回身示意,“二小,去屋裡拿些好東西出來給嬢嬢們。”
王二小應道:“好嘞!”眨眼,他便抱着檀木匣出了門來,将匣子逐一打開,裡頭躺着的全是珍貴珠寶,“都是大人前些日子收的貢品,還請嬷嬷們賞臉!”
孫嬷嬷笑着推開匣子:“使不得!咱們當年受你娘照拂,這點情分算什麼?”
其他婦人也紛紛擺手:“留着給行會周轉,往後生意上有難處,盡管叫人捎信!”
楊柯心中滿是感激,突然撩起裙擺就要行大禮,程玉槿眼疾手快拉住女兒,掐着她腰間低聲嗔道:“成何體統!”轉頭對老姐妹們笑道,“既如此,改日我備下桂花釀,咱們好好叙舊!”
婦人們紛紛笑應道:“好!好!”
楊柯拱手道:“今日大恩,楊某沒齒難忘。往後嬢嬢們若有半分難處,隻需捎句話,楊某定當萬分效勞!”
這些老婦人已到了在家含饴弄孫的年紀,與程玉槿也是一條綢褲長大的交情。她們權當楊柯是個孩子,此刻見她闆着小臉鄭重道謝,感動的同時更覺可愛歡喜,一時都笑成了朵花。
孫嬷嬷拍着她手背直樂:“這妮子,跟你娘年輕時一個模樣!”
另一婦人大手一揮:“你們還有多少生絲要拾掇,盡數往我們絲紡送!”
楊柯望着院裡如山的木箱:“就怕累着嬢嬢們……”
“哎呀!”孫嬷嬷望了一眼程玉槿,挑起扁擔往肩頭一扛,“當年咱紡車轉得比鋪子算盤還快,怕這點陳絲?都搬上闆車!明兒保準給你送回頂頂好的熟絲!”
很快,院内的木箱堆被一掃而空。望着婦人們利落的身影逐漸遠去,楊柯心裡的重擔也卸下了。
“娘,今日若沒您……”
程玉槿替女兒理着額前碎發:“說什麼傻話!娘不來,誰還能來?”她拍了拍楊柯的手,“娘真沒想到呀,從前隻知道偷錢喝酒的小丫頭,如今變得這麼厲害了。”
頭一回聽到程玉槿如此直言不諱的誇贊,楊柯一時害羞起來。
“回去定要跟你爹好好說道說道,想來你爹要躲在書房裡開心得抹眼淚了。”說着咯咯笑出聲來。
母女倆又絮語幾句,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楊柯扶着母親上了青布馬車,車簾還未落下,程玉槿回身握住她的手,瞥了眼左右,悄聲道:“柯兒……朝廷的事,莫要硬扛,實在不行,爹娘接你回去。”
楊柯心裡猛地一酸,卻在眨眼間揚起個亮堂的笑:“您又瞎操心!女兒連沈裕之都不怕,還怕這點小事?往後我可要風風光光地回家呢!”
程玉槿盯着她青黑的眼圈,一時沒說話,随後展起一個笑:“好,好。爹娘等你回來。”
車簾落下,楊柯目送着母親的馬車逐漸消失不見,才轉身回到行會,剛跨進門檻便覺渾身脫力。
楊柯拖着身子到了書案前,堂内燈火通明,老張撥弄算盤的聲響混着王二小的低語,像是隔着層棉絮般遙遠。她趴在桌面上,手指揉着太陽穴,迷迷糊糊間便昏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肩頭突然被輕輕拍了拍。楊柯驚得擡頭,明晃晃的燭光刺得她眯起眼。來人正站在面前,玄色錦袍上的蟒紋在光影裡格外吸眼。
“殿下!”楊柯驚喜起身,卻撞得膝頭磕在桌沿,疼得倒抽涼氣。
宇文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籠在懷中,語氣中難掩寵溺:“這般不小心。”
楊柯問道:“你怎麼來了?”
他眸中滿是笑意:“我來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