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内又陷入了短暫的死寂,隻有易望林手中核桃的聲響,卻比方才緩慢許多,沉重許多。
他輕輕搖了搖頭,歎息聲裹着似真似假的惋惜:“你說,現在的後生,為何放着陽關道不走,偏偏要去擠那獨木橋?”他像是在問管家,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管家垂首侍立,頭埋得越發低,大氣也不敢出。
易望林重新靠回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昏沉天幕,核桃在掌心又恢複了規律的轉動,“既如此,就照例去辦吧。”
“是,老爺。”管家心領神會,無聲地退了出去。
城東行會的局面已經逐漸穩定,楊柯早早交代好了諸多事宜,便乘上馬車,趕回皇宮。
車駕甫停,她便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直奔武華殿的方向去。
待回到武華殿,離書房尚有數十步之遙,便聽裡頭傳來高低錯落的議事聲。
“字據呢?那人與易府通信,難道一封都找不到?”宇文泰熟悉的聲線穿透而來,帶着令人敬畏的威儀。
“殿下,他歸戶部管轄,有些文書……我等實在無權調閱。”
“宣王那邊是何态度?”
“宣王已遣暗衛跟蹤,隻是……”大臣言辭吞吐,“具體探得什麼,還尚未得知。”
“此事本王會去和他交涉,都先退下吧。”
話音落下,楊柯已繞過影壁,隻見宇文泰眉間緊蹙,擡手重重揉了揉眉心,深深籲出一口長氣,疲憊之色難掩。
楊柯放輕腳步,溜到他身側,掌心還未觸到他肩膀,他已驟然回身,原本覆滿疲憊的眼眸瞬間亮起驚喜之色。
楊柯露出狡黠一笑:“我道此計無愁可消除,原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呢。”
宇文泰聞言失笑,牽起她的手道:“兵部諸事,總有各種難處。”
見他眼中陰霾尚在,楊柯佯裝驚訝道:“堂堂羲王殿下,居然會被這些事難倒?我看啊,是故意裝可憐,想讓人多哄哄。”
宇文泰眉尾一挑,指尖摩挲她手背:“是啊,被你看穿了。”
楊柯扯了扯他袖口,柔聲安慰道:“行會運往海外的商船皆已安然抵達,多虧了兵部的軍旗,此事全靠殿下鼎力相助哦。”
宇文泰眸中閃過促狹,擡手刮她鼻梁:“殿下?你說的,是哪個殿下?”
楊柯臉頰迅速飛紅,半嗔半羞道:“阿泰,别捉弄我啦。”
宇文泰随即輕笑出聲,順勢将她拉進懷裡,兩人依偎在一起。
良久,楊柯從他懷裡擡起頭,認真道:“經過這次新政,我越來越覺得,後宮與外庭其實并無什麼不同。”
宇文泰垂眸看着她,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阿柯又有什麼新奇的想法?”
楊柯輕聲道:“我隻是覺得,許多女子的才華其實并不低于男子,但隻能陷在螺絲殼裡做道場。”
聽言,宇文泰的神色也認真了起來:“雖在螺絲殼裡做道場,但那也是道場。英雄是刀,美人是鞘,刀鞘相生,同鋒而異形。”
“同鋒而異形……”楊柯細細回味着他這句話,忽然,門外一聲通報傳了進來:“楊大人,尚書局傳了話來,公孫大人有事喚您回去呢!”
楊柯無奈歎了口氣,朗聲回道:“知道了,我立刻便去。”
宇文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快去吧,小英雄,我就在這等你。”
楊柯微蹙眉頭,嘟起嘴道:“這一趟,又要許久了……”
宇文泰嘴角含笑,俯首湊近她耳邊:“不晚,等你回來,剛好入夜。”
楊柯聽了,耳尖迅速蹿紅,輕捶他胸口:“就會捉弄我!”
宇文泰笑着捏了捏她的臉頰,楊柯這才不舍地轉身離去。
剛踏進暖閣門檻,前幾日遞給她糖蒸酥酪的小女官便提着裙擺追了上來:“阿柯姐姐,你彩頭好哇,今日又有商戶送來禮物啦!”說着笑眯眯地将東西遞到楊柯手裡。
楊柯期待地低頭一看,好巧不巧,竟是個香囊。
“沈府沈小姐特地送來的,說是祈求行會順利。”
那晚以後,楊柯心中早已沒了往日的醋意。既然宇文泰已經将沈瀾之拉到一條戰線上,那這香囊一定不會是簡單的贈禮,說不準藏着什麼重要的線索。
她解開香囊的系繩,一股若有若無的龍腦香飄出。又湊近瞧了瞧,囊内裝着的并非是香料,而是幾根青灰色的生絲。
楊柯指尖撚着生絲,放在眼前,左看右看:“這絲是從哪個地方來的?”
近旁女官湊了上來:“比江南的絲要粗上幾分,倒像是北方的。”
另一人道:“我知道,這是軍隊裡專門用來做弓箭的麻絲弦!”
話音甫落,周遭皆是一寂。
一人壓低聲音道:“你可确信無誤?這可是沈府送來的。他們怎會無端送來軍需用絲?”
“不知道呀,難道是挑釁?”
楊柯将生絲納入袖中,語氣沉了下來:“先别聲張,也許隻是沈小姐的惡作劇。”
那人點點頭,四周人也紛紛散去。
楊柯回到位子上,展開行會送來的海貿簿冊。過了一個時辰,仍不見公孫的蹤影,楊柯詢問當值書吏,得知公孫尚在禦前,今晚恐不能歸,于是也離開了尚書局。
經過禦花園,晚風帶着些許涼意,吹過繁茂的花叢,卷起幾片零星的花瓣。楊柯正快步前進,忽然,一方素白打着旋兒地飄來,不偏不倚落在她鞋前。
楊柯停下腳步,俯下撿起,是女子常用的手帕,入手是上好的絲絹,觸感細膩卻泛着微黃,想來有些年頭了。帕子上并無繁複紋飾,隻在角落繡着一束蘭花,蘭花旁用極細的絲線,繡着一行小字,針腳清雅,筆畫間卻藏着鐵畫銀鈎的力道——“三生石畔同聲應,不羨鴛鴦隻羨凰。”
是情人間的信物。不過這最後一句,不羨慕比翼鴛鴦,偏追着涅槃鳳凰,這對眷侶倒獨有一分卓爾不群的傲氣。楊柯心裡不禁對其主人好奇起來。
然而,這手帕底下卻隐隐透出暗紅色,她心生疑惑,翻将過來,竟是一個大大的“谶”字橫在中央!而那字暗紅發黑,像一道猙獰的血口,将絹面上“不羨鴛鴦”的誓言生生剜成兩半。
“這帕子,是公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