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進屋舍相連,門戶大敞。回廊雪道,竹林間風聲流轉,一潭清澈碧水掩映在假山石影之下,山内有通孔,水自山上從高處潺潺流落。
一棵百年銀杏簌簌搖曳,滿地金黃如織錦,樹下一人半卧,垂首倚靠臂彎,氣息聲清淺,正在安穩小憩。
烏發如雲流瀉迤地,月紗廣袖薄如蟬翼,衣擺擁雪層層堆疊于赤足邊,暴露在外的肌膚白之灼目,一隻手臂輕輕搭在桌旁,手腕和腳腕懸挂細鍊銀鈴,垂墜流蘇挽花結。
在這神仙幻境一般的地方,他聽見了與水同奏的鈴音,宛如仙樂吟耳,幽盈缱绻。
江蘭弦踩在銀杏落葉上,腳下的地面真實柔軟,眼前所見所聞沒有任何違和。
分明數息前他還在去往上京的馬車上,應暄拿給他用來解悶的閑書還在手中,像是過去許久,又複眨眼瞬息,他遂至此——一個無比真實的幻境。
“你來了。”
比平常男子要柔軟許多的嗓音似笑似歎,樹下的人略微轉動了脖頸,偏頭露出半張秀美側臉,眼目微閉,像是枕葉眠春的畫中人,為來客驚擾,倦意未消。
江蘭弦冷淡看着他,神思清明,對眼前這幅美人小憩圖無動于衷,他看向潔白無瑕的手腕,沒有看見本該存在的圖騰,這不是錯覺。在此地從身至心都有一種無比的輕松之感,好像隻需微小動作,整個人便能舉身而飛。
“唔……”國師徐徐坐起身,绡袍拂杏葉,不留寸痕,他将臉側長發挽在耳後,露出精緻秀美的容顔,淺青雙眸璀璨剔透,令人不禁沉醉于滿目流輝。
他像一尊完美的玉雕,每一處都那麼精緻,精緻到沒有一點屬于人的真實。
可江蘭弦覺着這雙眼太違和了。
“風正好,天也正好,一不小心就睡着了,這些日子太冷了,還隻是十月深秋,寒意尚淺,便這麼難耐,冬日可怎麼辦呢?”
那人笑吟吟做着不必要的解釋,對着江蘭弦如同對着相識許久的故友,熟稔抱怨。
“你說人間為何要有冬日呢?都如吾這處小院豈不是更好?四季溫暖如春,生靈也不比受冬寒之苦,也省下一大批冬衣冬炭的銀子。”這番話自他口中說出,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人,在憐惜凡人的苦難。
“春,天陽之氣上升,地陰之氣下降,靈氣萌生勃發,冬,生息閉蓄,萬物收藏休養。四時輪轉,周而複始,乃為生靈萌發之基石,天地運行之道。”
江蘭弦淡淡反駁他,語氣平靜未生一分波瀾,他不會因為這地方強烈暗示生出莫名信仰,也不會因聽見這人愚昧之言而感到好笑。從看見這雙眼起,他隻覺得煩悶。
但應暄貌似并不想和這人為敵。
江蘭弦想到這兒,壓制住了想立刻走人的心情,繼續與他周旋。
“你呀!”那人未因他的話而發怒,隻平了嘴角,面上多了些哀婉之色,“為何你也要用這些讨人厭的規矩來壓吾?無趣!”
“你為何會來見我,”江蘭弦看着他,不欲糾纏,“國師大人。”
神靈台之主,大楚地位超凡的國師——靈顔彎起秀麗眉眼,眸中水波流轉,令人見之忘俗,可違和感在江蘭弦心中愈發深,他确定,這雙眼絕對有問題。
“我還以為你認不出吾呢,還好沒有讓吾失望,真不錯!”
“你有何事尋我?”江蘭弦道。
靈顔歪頭,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樣:“非君想要見吾耶?玉華觀的朝陽道長,為了這場見面吾可是準備了很久,如何,喜歡這兒嗎?”
他擡起手轉了個圈,衣擺綻開,輕盈的身姿如同林間精怪,旋即轉到江蘭弦身前笑道:“以後,君可與吾一同在這裡居住,讀書品茗,觀月攬景,說不定,吾會願意為你去喜歡冬日。”
江蘭弦對他的瘋言瘋語不予置評:“此番我隻為論道而來。”
他覺着這人從身至心都不大正常,還是讓應暄離他遠點兒為好。
“論道,論什麼道?吾既非道士,焉知此事,還是說你不是為了吾而來,而是為了——”靈顔眯起雙眼,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上他的額頭,意味深長,“璟容。”
江蘭弦并不躲開,靈顔的手指在冥冥之中碰上無形的屏障,停在眼前不得寸進,江蘭弦順勢後退。
靈顔皺眉,對于摸不到這張好看的臉兒感到煩躁:“好吧,看來你是有真本事的。”
江蘭弦道:“你既不會論道,為何還要派人去大楚各地尋有緣者入京?”
“那是底下的人為了讨吾歡心弄出的解悶消遣,這些人倒是花樣多,而且你看,吾不是找到了你嘛,”靈顔滿不在乎,“吾雖不會論道,但會修神呐。”
江蘭弦聽見這兒,落不到實處的目光定定看着他。
靈顔很滿意他的反應,靠近江蘭弦,雖欲貼近卻隻能在他身前半寸止住,靈顔不滿地撅起嘴,彎腰,對江蘭弦耳語道:“吾可是清楚諸多秘密,有璟容的,還有……想知道,就來見我吧。”
他伸手輕輕一推,無形的力量襲來,江蘭弦放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沒有抗拒,随後被推了出去。
江蘭弦從馬車中睜開眼,聽見了外面偶爾的交談聲和車輪軋地的轉聲,他掀開車簾,擡頭對應暄道:“修神,是什麼?”
“啊?”應暄一頭霧水,“什麼東西?”
江蘭弦換了個問法:“我知曉有道士、僧人,他們各有各的修習之法,可是神靈台是修什麼的?我既然是去交流,總得對此有所了解。”
應暄誤以為他緊張了,揶揄道:“這時候才問,是不是遲了些?”
江蘭弦隻看着他不說話。
應暄面上帶笑,笑罷才道:“神靈台的人大多古怪,終日鑽研些奇異之物,要說具體信奉,不如說他們隻信國師,這些人将國師視為神明,立生祠,四時八節供奉,國師之言殆有及于陛下。”
江蘭弦若有所思:“神靈台,神,”
“你無需擔憂,”應暄安慰,“我們僅是借個名義入京,不會讓你孤身設險,何況國師的一切都源于陛下,他會知道怎麼做是最好的抉擇。”我也會保護好你。
後面的話江蘭弦并不知道,隻是回想起靈顔,此人有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瘋勁,他的話不可盡信,卻又不能不信。
靈顔已經活了許多年,模樣卻還如少年一般,那雙眼的怪異他仍在回想。而且,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臣服,他留在大楚侍候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好。”
上京,尚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