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蘭弦垂眸,掩去眼中繁雜思緒:“所以,你此番前來是要接我離開?”
應暄将雙手放在桌上,認真的看着他:“來之前,确有此念。” 但他深知江蘭弦主意已定,旁人極難左右,可他還是想試試。
他遲早會暴露,隻要有心都會想到入京的外遣隊,順水推舟查下去,淩州、觀月城、朝陽道長,查到江蘭弦隻是時間問題。
“怪不得這麼晚了還能見着你,換我的那人也在?” 江蘭弦湧起些許好奇,他真想看看那替身是否當真與自己一般無二。
應暄看出他的意圖:“随意暴露自己的好奇心可不是好事。”
江蘭弦現在不能出事,個中緣由,應暄心裡有數。或是因為江珩安,又或是這段時日相處下來,彼此間生出的幾分類似友誼的情誼,更或許,是他自己心底那份尚未餍足的渴望。
對于未知世界的初次接觸、無法觸碰的力量的,蠢蠢欲動。
“我不能走。”江蘭弦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有自己的目的,是對江蘭弦來說必須要做的事,應暄還沒有去改變的能力。
這些争鬥、陰謀都是曆史的必然軌迹,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不願過多沾染因果,總覺得倘若深陷其中,恐會招緻後患。
記憶深處,天地大劫、大氣運者,還有先前那場詭異祭祀中所見,黑火之中那雙遮天蔽日的羽翼……
應暄沒有說話,輕輕“啧”了一聲,那雙專注起來看誰都帶着幾分深情的鳳眼也淡了下來。
“前幾天我便覺得你有些不對勁,可是在觀月城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感覺,入京前……路途中……是——
【修神,是什麼?】
“我記得有一天,你突然問我神靈台的信仰是什麼,我還有些疑惑。現在回想起來,你從那時起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等等,”江蘭弦皺眉,忍不住打斷他,“我怎麼不知我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就是知道,”應暄哼笑,眼睛卻緊緊盯着江蘭弦,像叢林中的猛獸鎖定獵物一般,銳利而深沉,“所以,你在馬車上碰見什麼了?”
應暄的敏銳令人歎為觀止,僅憑些許蛛絲馬迹,便能順藤摸瓜,探得大半真相,委實可怕。
江蘭弦抿唇,罕見地流露出幾分挫敗,避開了他的視線:“與你無關。”
應暄并未動怒,隻是輕笑一聲,也不再逼迫他。
江蘭弦:“倘若我所料不錯,國師不會與蘇景潇聯手,我與國師已有約定,我必須要去見他。”
至于何時定下的約定并未言明,江蘭弦知曉眼前之人也不會再追問,應暄不過是需要一個理由,一個由他親口說出的理由,至于其他,是彼此心照不宣、不會逾越的界限。
“好吧,”應暄長舒一口氣,悠悠然起身,“這次是真的要走了,明晚你可就見不找我了。還是那句話,若有意外,立即離開。”
他走的幹脆,一點也不留戀。
江蘭弦跟着他出了門,隻見應暄輕巧地飛躍至牆上,回頭看了江蘭弦一眼,在幾息之間消失。
清風拂過,了無痕迹。
為了自己的目的,江蘭弦不會為任何事停下腳步,他知道應暄亦是如此。
聽得 “嘎吱” 一聲,不苦推門而出。瞧見江蘭弦孤寂清冷的身影靜靜伫立在月色之下,周遭無風無雨,卻遺世獨立。
他走了過去:“朝陽道長有什麼煩心事麼?”
“為何如此問。”江蘭弦轉過身,周身氣質安靜而冷淡,可不苦卻覺得他好似與整個世界都有着分明的界限。因為不在意,所以在平靜地旁觀。
無心無情,無愛無恨——
一念之間,他看見江蘭弦身邊浮現出了瑩瑩光點,白色居多,其餘顔色都被掩蓋在白色之後,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淡淡的光環,不斷旋轉着,旋轉着……
叮——
不苦一怔,是啊,他為什麼會這麼問,方才他在想什麼?他快速地眨了眨眼,低頭從江蘭弦身上移開視線:“抱歉,可能是你一個人站在這兒,看着有些孤獨罷。不過這僅是我片面的想法,還請不要在意,夜晚多思,我也陷入迷惘了。”
江蘭弦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在方才那一刻湧上一道藍光,又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隻是今夜明月皎潔,飯後正好出來消食。”
不苦笑道:“飯食味道甚好,不愧是神靈台。”
江蘭弦擡頭,今兒是十六,一輪圓月獨自高懸天邊,夜空無星,薄雲幾片,看來明日會有個晴朗的天氣。
“少時離家,走遍大江南北,見過許多美景良夜,可上京的天,卻是我見過,最冷的。”不苦也學着江蘭弦擡頭,“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畫卷,無一處不精緻,卻少了一點真實,最美的還是在淩州。”
他沒有用“貧僧”自稱,江蘭弦覺得這個僧人很奇怪,他是人,卻又好像與人有壁,他的眼仿佛能看見他人看不見的東西,行事卻又像個普通人,突然開口:“你去過淩州嗎?據說雲澤城終年大雪漫天,那兒是真實的嗎?”
不苦合掌,低聲念誦一句佛号:“去過,那時候正巧碰上了少見的五色耀光,紫微天裂,華光貫空,鋪色灼燒炎炎,又有萬千群星點綴夜色,我此生再未見過如此震撼之景。”
“你為雲澤城而來。”江蘭弦肯定道。
不苦答非所問:“我遁入空門,并非是勘破,而是世人更願去信任這層披上去的身份。我見過許多事,荒年災殃,父母易子而食,我用半袋糧食将那個孩子換回來,送到了另一座城中,雖仍舊過着苦日子卻好歹性命無憂。家徒四壁,壯年男子日日沉溺賭坊,并毆打老母妻女,我在賭坊外守了三個月,隻要他敢去,我就狠揍他一頓将他打怕了,老老實實待在家中。我能做的都做了,無能為力的事卻要多得多。”
江蘭弦不為所動:“這種事情世間千千萬萬,一人之力終究弱小。”
不苦搖了搖頭,閉上雙眼:“我以為我學會了釋懷,可是雲澤城……那一日,我躲在城外的地洞中,親眼見雲澤城血流成河,數萬人慘死。平江王夫婦的頭顱被懸挂在城門上,身軀被碾為粉末裝入水銀罐,天狼族巫師所用的的封印陰邪且複雜無比,我束手無策。”
靈力在不苦筋脈中流轉,江蘭弦看向不苦骨中丹田,那裡,一顆圓融飽滿的金丹散發着瑩瑩光輝,充盈的靈氣在金丹内外不斷盤旋。
——他是一位已經踏入修行的修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