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縣丞心中奇怪,她是見過王老童生的女兒的,并非眼前之人,但眼下要緊之事是拜送老師,便先去了靈堂。
牛縣丞為老師叩拜,她做不到張庭那樣動容,隻是眼眶發紅,面色悲傷。
王應紅腫着眼眶來答謝牛縣丞,“勞煩您大老遠還來見家母最後一面。”
牛縣丞:“老師對我恩同再造,我豈敢不來。”
王應謝過,她是家中唯一的女人,事務繁多,招呼了牛縣丞又去忙别的。
牛縣丞在靈堂定定站了會兒,又走去院中,随意地問起賓客,外面拜謝賓客的人是誰?
賓客隻是村裡年邁的平民們,并不認識她,看她衣着富貴還以為是老童生哪裡的親戚。
年老深知離别苦,方才見了張庭哭靈正是動容的時候,又聽人問起無不誇贊她的情義,在老人們口中張庭是一位情義深重且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老童生對她悉心教導,最終将她培育成秀才,她視恩師如再造父母,恭敬有加,常常端水喂飯,照顧得無微不至,生病喝藥皆是由她悉心伺候,但老天爺還是把老童生收走了......這麼說着仿佛跟自己親眼見過一般,都情不自禁開始嗚咽哭泣。
牛縣丞聽聞,深覺自己罪孽深重,老師對她有大恩德她不僅沒有侍候左右,竟然還讓師妹操勞至此。
吐出一口氣,找王應要來喪服穿上,同張庭一起拜謝賓客。
随後,王應又被劉秀群叫走了。
待到亥時,賓客才算盡了。
劉秀群熱了飯菜給衆人用過,低聲說道:“今日有勞了,明日、後日還需要勞煩兩位。”他的墨發上還裝點了一朵白色的絹花,神色悲戚,好不可憐。
連牛縣丞都看怔了,真真應征了那句“若要俏,一身孝”。
張庭頭都沒擡,雖然用過夕食,但今日實在勞神費力,早已餓了,飯菜也十分可口,她用過一碗飯又去舀了一碗。
而王應愣愣地盯着地面不知再想什麼,飯都沒有用。
此時氣氛靜谧極了,張庭從飯碗中拔起頭來,眼神不經意間對上劉秀群,對方還溫柔地問:“張小姐,今日勞你費神,可還要添碗飯?”
張庭竟然從他溫柔的話音中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以為他嫌自己吃得多,不由放下碗筷,尴尬一笑:“不必,我用好了。”
王應終于回過神來,蒼白地向牛縣丞和張庭介紹彼此。
張庭聽她是本縣縣丞,不由肅然起敬,朝她做了一揖。
牛縣丞連忙扶起張庭的手,說道:“我身為同門師姐,愧對老師、愧對師妹,怎敢受你之禮。”
張庭和她談了幾句喪儀之事,又問王應的安排,三人聊到亥時末才罷了。
臨走前,張庭把王應叫到一邊,将帶來的七兩銀子交到她手裡。
“這是從前老師資助我考舉的銀錢,如今家中喪儀繁雜,需要用錢之處頗多,這些銀兩拿去急用,若有不夠妹妹再去湊湊。”當然,張庭最後那句隻是場面話,七兩銀子辦個喪事怎麼都盡夠了,而王應是個孝女斷然不會私吞母親的喪銀。
母親從未跟王應說起過這筆銀錢,可見是不想要回給弟子的程儀,那王應怎麼能收呢?
張庭見她不收,問及緣由才知道老童生的心意,錯愕地張開嘴,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
強行将銀錢按在王應手裡,一臉正色道:“王姐姐,我是老師的弟子,老師對我恩重如山,與我銀錢考舉,我待老師何嘗不是真心?這銀錢還請收下罷!”
“妹妹也知你的難處,不想叫你為難的。”
王應望着手裡的銀子愣愣地發呆,突然抱住張庭失聲痛哭,手臂兩側的腋窩之下都打着補丁,這已經是她最體面的衣服了。
這一刻,她想到了臨死前的母親,想到了侄子在靈堂前說的話,想到了牙行的告示。
病入膏肓的母親知道家裡沒有餘錢,要她找個席子裹着埋了便是。
侄子跪在她面前,哀求她不要将他賣給别人做小侍。
母親的喪儀是七兩,侄子的聘禮是七兩。
她的賣身契也是七兩。
這七兩是買命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