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序的臉上是抑制不住的失望,還有一絲一絲,逐漸彙聚起來越來越多的憤怒。他本來就沒想要真的去學,因為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們有家業,有要維護和傳承的體面。
他隻想要一個虛無缥缈的态度。
聞序剛出生的時候叫聞續,繼續的續,因為他是為了續上聞先的命才出生的。他那過于優秀的哥哥在他出生之前得了白血病,但他還沒有等到他的降生,就隻留下無盡的追憶。
聽說他既帥氣又開朗,十來歲就能獨自外出談生意和收賬。他離開了,把壓力和擔子留給了從未謀面的聞序。
“聞先小時候是沒有你這麼好的條件,他也不會提這些無理的要求,”韓玲忽然提起了他,“他知道父母為了家庭付出多少,在外面多辛苦多努力,從不會給我們添亂。”
難道聞先在世的時候,聞品言就不出軌,韓玲就不盛氣淩人,他們就是無比和睦,從内到外都和睦的一家人麼?
難道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他就沒有哭喊和表達的權利,戰戰兢兢地度過一天一天,以不添亂為目的地活着麼。
聞序有些錯愕,問道:“這一切是我帶來的嗎?……我們一切的不幸,虛假的幸福,都是我帶來的嗎?因為我是聞序,因為你是韓玲,所以我就不配擁有喜歡的東西嗎?”
是嗎?
韓玲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可怕的咒罵的詞彙排山倒海般地噴湧而來,像火山爆發一般,熔漿炸裂天際。
卻連聞品言輕飄飄的報紙都點不燃,他躲在後面,或許臉上洋溢着絲絲冷笑,他欣賞享受着她的暴怒,好像看小醜一般。
“為什麼會生你這個白眼狼?”
“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喜歡?”
聞序滿臉慘白,轉身就要上樓去,韓玲一把拉住他的校服袖子,冷冷地說:“跪着反省。”
“何姨,”韓玲冷冷地瞥了站在一旁的傭人,“搬個椅子給他坐,你替他跪一晚上吧。”
何姨就真的這麼跪了一夜,不論聞序站在一旁多焦急地讓她起身或者離開,她都不動分毫。
“太太的話是死命令,”何姨好像習以為常,“這麼多年都過過來了。”
“聞先活着的時候,他們也這樣逼他聽話,對嗎?”聞序問道:“他幸福嗎?”
何姨沒有作聲,隻是閉上眼睛。答案了然于心。
他本性善良,在善于玩弄人心的父母面前,根本毫無抗争的機會。而那晚聞品言和韓玲冰冷的關系卻緩和起來,離心太久,忽然有了要共同對付的人,統一了戰線。
“盡快把他送出去吧,”聞品言久違地出現在主卧,靠着柔軟的皮質床頭,對韓玲這樣說。
“他才高一,現在出去太早了,”韓玲坐在梳妝台前,往臉和頸子上抹着昂貴的護膚品,“是可以先準備起來,等語言分分數一達标,就把他送出去。”
“他現在沒有小時候聽話了,”聞品言的語氣冷淡依舊,毫無關懷和愛意,仿佛在說一個陌生的小孩。
韓玲亦然,“小男孩麼,容易沖動。送出去也容易出幺蛾子,你看過國外的電影吧,異形什麼的,那就是‘特效化妝’,外國人玩的東西。”
“送出去更是不好管,”聞品言說:“你原本怎麼打算的,難不成跟着他去讀書。”
“我怎麼敢去,”韓玲尖銳戲谑地笑了一聲,“留你一個人風流麼?”
韓玲和聞品言都是結果導向的利益主義者,在這一點上很一緻,隻要達到結果,使什麼手段都沒關系,即使對象是自己親生的兒子。
第二天放學回到家時,聞序發覺自己的房間裡多了一個攝像頭,不是針孔攝像頭,而是大大的圓形的攝像頭,正對着他的床頭,他們毫不避諱地告訴他,警告他,他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不要癡心妄想,休想翻弄風雨。
那盞攝像頭後來出現在他在美國的單人宿舍之中,視線三百六十度旋轉,無時無刻像夢魇一般環繞着他的生活。
聞序曾無數次想過要逃離,但他們有着絕佳的人質,——他們自己。
“媽媽真的是為了你好,”韓玲有時又剖出柔軟脆弱的一面,“你必須足夠強大,媽媽必須親眼看着你變得足夠強大,才能在這個家裡屹立不倒。我必須争,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對于年少的他來說,這是血脈相連斷不掉的父母親情。或許這是他在這世上唯一擁有的東西。
又或許他從來沒有擁有過。
這樣想着,光陰流轉,就這麼一直聽話,聽着聽着,來到了二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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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店裡靜悄悄,聞序坐在窗前發呆。
立春之後的春天愈發生動起來,綠樹抽了新芽,連着枯枝的地方,竟然泛出青綠的顔色。
杜甯揚睡過午覺,穿着她的大熊熊拖鞋慢慢地走下樓梯,顯然睡糊了,歪歪倒倒,帽衫上的抽繩随意地亂晃。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問道:“你紋身怎麼收費?”
“按小時,一個小時八百,”杜甯揚揉揉眼睛,自然地坐到他身邊的凳子上,和他并肩看窗外。
微風浮動,帶着青草香氣穿堂而過。她起身去關窗,問道:“怎麼,你要給我介紹生意啊?”
“我想紋一個,”他說:“小小的,應該不費什麼時間。”
“啥樣的?”
“一個重啟的小按鈕。”
“有點意思,”杜甯揚打開繪圖軟件,快速勾了個型,“是這樣的麼?”
“是,”他們的審美很一緻。
“那我細化一下。”
那迷糊樣忽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開始很認真地找參考圖,一筆一筆地繪制起來。
他好像看到了那時執迷于特效化妝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