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行當自己是遇了貴人,整天笑嘻嘻地忙活着。杜佗在家中本也不受待見,找到這麼個活兒,他更是一天到晚都不想着家,他認識的官家子弟甚多,酒交給他,完全不愁銷路。平君則琢磨着釀酒的工序,想着繼續優化的方法。
倒是病已,覺得自己成了坐享其成的不好意思,隻得幫着寫了些飲酒詩賦,用于市巷間傳唱。
一時間,整個長安的酒市都活絡起來。
在京兆府鞍前馬後的歐侯雲青也慕名前來買酒,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竟然在這裡遇到了平君。
平君系着臂繩穿梭在少康酒肆的行人之間,不像他印象中那樣娴靜,反倒有幾分勞動人家女性的利落,平君沒看見他,反而是和前來取酒的杜佗相談甚歡。
杜佗提上幾壇酒,這才發現了門口站着的歐侯雲青,朝他打了個招呼:“雲青,你來買酒?”
平君這才看見他,一時覺得有些尴尬。
歐侯雲青沒說什麼,隻是回答杜佗:“京兆尹樊大人讓我來買酒。”
杜佗不覺有他,道:“那好辦,平君,再去拿兩壇來,讓京兆府的人也見識見識。”
平君雖看見歐侯雲青臉色僵硬,也沒說什麼,恭恭敬敬地将酒取來給他,收了錢銀。
但如她所料,回掖庭時,許廣漢和李見安已在巷子裡等着她了。
“阿翁,阿母。”平君喚了他們,一同回了許家。
許廣漢不語,李見安先是紅了眼睛,接着便問:“平君,你前些日子給我買的人參,是你賣酒換來的?”
當時,平君告訴李見安這是皇後的賞賜,李見安隻顧着高興,也沒想着自己的女兒竟然在外頭抛頭露面的做生意掙錢。
“不止是酒,女兒還做了繡布在布坊售賣,也攢了一些錢。”許平君握住母親的手:“今日雲青将一切告訴你們也好,我用錢給咱們家添置些東西,也過過好日子。”
許廣漢覺得自己無能,痛惜道:“你好歹是官家出身,怎能去那魚龍混雜的地方做事,這樣……以後還怎麼嫁人?”
“杜大人家的三公子,也在酒肆,酒肆是少府的産業,我們做也沒什麼不好。”
“杜三公子是個男子,杜大人且位高權重,别人哪會在背後嚼舌根子,但你一個姑娘……傳出去實在是于名聲有損,要不是雲青相告,你還準備瞞着我們到幾時?”許廣漢既悲又怒。
“本來也不準備瞞着了,現在朝廷多了些與民生息的政策,集市上越發熱鬧,阿翁你休沐之時,我們也當好生逛逛。”
許廣漢雖知平君是一片好心,但仍心有芥蒂,他闆着臉道:“我知你一個姑娘家幹這些不容易,過去的就過去了,以後咱不幹了,家裡還有積蓄,夠給你置辦嫁妝的,再過陣子,嫁去歐侯家了,行事可得更加謹慎些才好。”
“阿翁……我可不想那麼快出嫁。”許平君知道他這個父親的牛脾氣,一旦說起這些教條,可不會輕易消停。
“平君!你這孩子怎麼說不聽了,你這樣,你的婆家怎麼瞧得上你,我和你阿母又怎麼放心?”許廣漢着急道:“你沒想明白,就不許出這個門!”
平君紅着眼睛,隻是硬忍着沒有落淚,她知道當下與父母多說無益,撅着嘴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頭埋進被子裡,才輕輕地哭出聲。
病已在許家門外,隐約聽見了裡頭争吵的動靜。
他本來約了平君一同回宮,可自己回到酒肆已經不見平君身影,直到杜佗送酒回來,才知道今日歐侯雲青來過,心裡就知道平君應該會遇到些麻煩。
他急得快速回了掖庭,站在許家門口良久,聽見裡面從動到靜,又直到彭祖回來,才被彭祖叫走。
病已将少康酒肆的事情告訴了彭祖,彭祖可謂是又氣又喜:“這等好事,你居然沒早告訴我?”
“你不是忙着暴室的事務麼,這種大忙人我怎好打擾?”
“可算了。”張彭祖知道病已的心思:“你就是想讓我同你一道,好去勸勸許叔他們,但許叔那邊,你我隻能盡力,平君畢竟是個姑娘,拿她和我和你比,都不合适。”
“小叔父,你回來啦,大母準備了吃食,快來吃吧。”張妙提着裙子在院子裡頭吆喝。
“來了來了!”彭祖拉着病已:“民以食為天,咱們先吃飽肚子。”
第二日,病已來了許家。
他提着兩壇酒送給許廣漢:“平君很厲害,隻是聽過昌邑王的一些經驗之談,就已經能自己釀酒了,這荊桃酒風靡長安,許大人總該嘗嘗。”
看着自己閨女釀的酒,許廣漢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欣慰,尴尬,或者是羞愧更多些:“讓殿下取笑了。”
就這點而言,掖庭中的人都是共通的。無論是許廣漢還是張賀或是其他人,永遠有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他們擔心很多事,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擔心惹禍上身。
這不同于病已見過的掖庭之外的其他人,且不說霍光、張安世等人不怒自威的氣勢,就算是當初在郡抵獄救助自己的邴吉,在少康酒肆奔波的湯官董行,都始終透露着一種向陽而生的力量之感。
“讓平君釀酒,其實是昌邑王和我的主意,你們且不要怪她,可以的話,酒肆還是需要她的。”病已道。
許廣漢聽言卻幾乎快給病已跪下:“殿下,我是戴罪之身,平君是個不起眼的丫頭,釀酒多有人擅長,她實在沒什麼特别之處。這次的酒,是多虧了昌邑王殿下的擡舉送來了長安稀有的果子,可不是因為平君。”
許廣漢言辭懇切,病已也不好再說什麼,隻說想見平君一面,看看酒肆有沒有什麼需要注意之處。
病已見到平君的時候,她正在縫制香囊。
“病已,酒肆就靠你們了。布坊那邊,你幫我給姜老闆搭個橋,我的東西,還是放他那兒賣。”
與病已原先預想的不同,平君的語氣十分平靜,甚至還會笑,笑得恬靜自然。
他心中暗松一口氣,先是一口應下,又問:“那你還想不想再去酒肆?”
平君歪着頭,雙唇抿在一起:“當然了,集市上多熱鬧,比起這地方,那裡多光彩啊!”
她仰頭,雙眼望着窗外,像一棵渴望生長的樹苗,貪婪着外頭大好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