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不得不承認病已有一定的政治敏銳性,皇帝千裡迢迢召他入宮,當然是有所目的。
如今霍光在朝堂隻手遮天,身處高位的人不得不對他多些提防,劉弗陵甚至不僅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整個漢家天下。
可劉賀在朝堂之上沒有根基與親信,他隻能在霍光面前轉悠着,提醒他劉氏子弟的存在不是個花架子。最關鍵的是,他需要做成一件事來樹立他在朝堂的威望,比如,引進汗血馬。
“病已,你得助我一臂之力,不能讓大将軍再這樣獨攬大權了。”劉賀道。
病已當然早想過這個問題,但事實就是他也沒有辦法,諸臣都聽霍光的命令,霍光自己又德行無失,他這種閑散宗室,得祖輩庇佑衣食無憂的,卻拿什麼與霍光對抗?
“皇叔,你要遠走西域談判我愛莫能助,這事情先帝都沒能做成,交由你去做,若是成了,自是功在千秋。朝堂諸臣如右将軍張安世、前将軍韓增等人均也是忠君之臣,他們明白陛下的想法,亦會助你在朝堂站穩腳跟。”
劉賀搖頭笑了笑,去西域一遊說歸說,将這麼個重擔負在己身,他又怎麼挺得直胸膛,到了大宛,能不滅大漢國威已是他的努力了。
兩人再聊起前些年燕蓋之亂與樓蘭刺客的事,劉賀便感慨病已算得上與霍光“交情深厚”。
病已道:“能與大将軍說得上幾句話而已。”
劉賀心想:說上話已經不錯了,我還不能與他說上幾句話。
他道:“這苦差事該由你來做,日後得了勢,照樣是我們劉氏的本事。”
道理雖是這個道理,病已卻說:“長幼有序,況且皇叔已是一方諸侯,有自己的勢力,當然是能者多勞。”
劉賀歎了口氣,将酒飲盡:“怎麼我們劉氏的子孫也需要靠這些來建功立業了?真是世風日下。”
病已陪他喝完酒,心情也是郁悶的。
随後幾人告别,約定三日後終南山再聚。
……
這日,上官萦陽在宮内設宴,宴請霍光。
這祖孫兩人也有多時未見,霍光知道自己這個外孫女向來在椒房殿裡自娛自樂,但近日卻頻繁出入溫室殿,甚至罷了太醫的官,好像脫胎換骨一般的重見天日。
他看着外孫女溫婉賢淑的模樣,舉止間有些她母親年少時的感覺。
他目光不由流連在上官萦陽身上,語氣卻十分客氣:“皇後娘娘召臣來,可是有何指教?”
“大将軍,前幾日是您的生辰,孫女陪了陛下去上林苑巡遊,隻好現在回來給您補上慶賀。”上官萦陽為霍光斟上一杯酒,說完祝賀之辭就先幹為敬。
霍光慈祥地笑了笑,舉杯将酒喝了。
上官萦陽遂道:“從前是孫女太任性,不懂事,對大将軍多有怠慢了。近日我夢見了阿母,想起她說得話很有道理,她說,一家人當守望相助。”
上官萦陽真誠的眼神看向已經幾乎滿頭鶴發的霍光,他的白發是他為大漢勞心勞力的見證,亦是他身份地位的彰顯。
可上官萦陽太年輕了,她真誠的眼神之下隐藏的目的,已經被霍光洞悉。
他眸色黯淡下去:“阿懿是個好姑娘,是被老臣和上官桀所累。”
霍懿知道上官家要被滅族之時,曾留下書信希望霍光照顧好上官萦陽,而自己,卻是随着丈夫兒子的死而自殺了。
霍光将她的遺體接回了霍家,葬在霍家祠堂。
上官萦陽也是之後才知道,她的母親曾經夾在霍氏與上官兩家的糾葛間苦苦支撐,所謂的守望相助不過隻是她一個心底的期盼。
她本也期盼着夫妻和睦,兒女承歡,卻因着政事所迫與丈夫背心離德。
霍懿和上官安之間其實有些像上官萦陽與劉弗陵的關系,但畢竟霍家與上官是臣。臣之事,隻是家事,皇家之事,卻是國事。
上官萦陽清楚地認識到,如今她應當守好自己皇後的身份。她期盼,能用母親、用親情留住霍光一些顧憐。
或許,霍光對母親的死有些内疚,對自己還有一些憐愛?
雖然她知道就算有,這些微不足道的感情不足以動搖霍光本有的決心,但至少,能讓他有所感觸。
霍光回憶着自己的女兒,霍懿不是最起眼的那個,卻是最聽話的孩子,如今她的女兒長大了,不如她當年那樣聽話,但更會為自己打算。
“阿母愛您,所以她才會與阿翁疏遠,甚至在最後的時候為了不讓您為難而自殺。”上官萦陽抹了一把淚:“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我不該提的。”
她又給霍光倒酒,霍光似誠惶誠恐的舉杯相迎,還不得等她放下酒壺,就已将杯中酒飲盡。
“古語雲,吾日三省吾身,娘娘提些往事感懷一下又有何不可?”霍光道:“老臣已經老了,過去的事,老臣也總是想起來,而且越發清晰,阿懿的模樣,老臣一分沒忘。老臣還記得,阿懿剛懷上娘娘的時候,最喜歡吃老臣府中的酸酪,那時候上官安還會陪她回娘家來吃,老臣怕麻煩,後來也就派人做好送去了上官家。那時候我們都以為這胎是個兒子,卻沒想到是個哭聲響亮的小姑娘。”
霍光說這些的時候眼裡都是溫情,上官萦陽竟看得呆住了。
這些往事,她從不知道,印象中的母親從不喜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