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昌平縣菜市口。
臨時搭建的刑台上,跪着一個身穿囚衣的年輕婦人,整個人灰頭土臉的,但仍難掩絕美之姿。
她的雙手被粗大的繩索緊緊束在身後,雙眼空洞。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語:“死了活該……死了活該……”
言語間,兩行清淚流下,“我十五歲被他蠱惑,放棄了家裡的榮華富貴與他私奔,拒絕了多少青年才俊,隻願與他相守白頭,他卻背棄了誓言,另尋新歡,還在外頭生了孽種,難道這錯不在他嗎?”
說完笑聲突兀地響起,癫狂而又凄厲,“奸夫*婦,該殺——該殺——”
四周的百姓圍得水洩不通,人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這瘋子還有何理可講?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你心生嫉妒,若非你丈夫仁慈,早該休了你,你竟還敢行兇殺人!”
“真是蛇蠍心腸,如此美貌之下,竟藏着如此惡毒的心竅。”
“話不能這麼說,是她丈夫先負了她……”有人反駁,但聲音很快就被淹沒在浩大的讨伐聲中。
囚犯身後,站着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壯碩的男人,他頭系紅色頭巾,赤着上半身,露出精壯的肌肉,肩上扛着一把手臂那麼長的大刀,刀口一晃,日光投射下映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此人正是負責行刑的劊子手江貴。
江貴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婦人,眼睛半眯着。
算上今天這一個,他已經砍了第一百零九顆人頭。當年的師父交代過他,這個行當不能幹太久,砍到九十九顆就該停手,否則就會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砍到九十九個人的時候,他也猶豫了。
可整個昌平縣就他一個劊子手,旁的人也幹不來這晦氣活兒,再說别的行當哪有這個來錢快。
他砍頭砍了十年,今年已經三十多歲,這些年老娘托人去說親,人家姑娘一聽說他是幹這個的,沒有人願意嫁給他。
久了,他也不執着了。
于是就繼續砍,很快就超過一百個。
唯有家裡的老娘不甘心,一天天念叨着。
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女囚犯,他忍不住心想,哪個男人讨了這樣如花似玉的妻子,不好好心疼着,怎的還有心思在外頭拈花惹草?
他要是有妻子,即便是無鹽女,他也會好好待她。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上頭監斬官丢下令牌。
“斬——”
聽到這個字,他胳膊上的肌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緊,很快便回了神,朝手掌吐了兩口唾沫,扛起大刀,朝前走了兩步。
“這等毒婦,别讓她死得那麼輕松,多砍幾刀——”人群中有個尖銳的聲音嘶喊着。
江貴的眼睛微微一擡,目光掠過台下那婦人的身影,他認得那婦人,那時死鬼謝晉的姐姐。
婦人身旁站着個仆人,仆人懷裡抱着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娃娃,孩子看着台上的婦人,咧着嘴大哭,叫道:“娘——娘——”
看樣子,這孩子應該就是謝晉和台上死囚董含雁的女兒了。
謝氏聽到懷中孩兒哭喊,一巴掌拍在她臉上,罵道:“孽障,那個賤人殺了你父,你卻還敢認她,長大後定也跟那毒婦一般,心狠手辣,你就該給她一起去了——”
小女娃白嫩的小臉在重重的一巴掌之下,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痛得眼淚直流,卻不敢再哭出聲,身子一抽一抽,看上去可憐極了。
江貴忍不住多看她兩眼,卻被身後的監斬官喝道:“時辰已到,還不快行刑。”
他趕忙收回目光,将大刀舉起。
“多砍幾刀——”“别讓她死得那麼輕松——”
江貴幹這行當近十年,豪不誇張地說,他想讓死囚三刀死,就絕不會兩刀讓人斃了命。可粗壯的手臂揮下來的時候終究還是心軟了,一刀下去,幹脆利落。
除了臨死前的恐懼,女人走得沒有絲毫痛苦。
人群裡有人喊道:“老江頭,手抖了吧,平日沒見你來得這麼爽快的。”
“呸,這莽漢怕是心疼美嬌娘了。”
江貴沒有理會,今天的活兒幹完了。擦了刀,大步往衙門走去,打算領了賞銀就去酒館喝兩杯。
他無妻無子,家裡隻有一個老娘,不喝酒耍牌,他還能幹什麼?
直到天快黑了,喝得醉醺醺的劊子手出了城,往村子方向走去。
一路踉踉跄跄地,卻在西城門口被一個什麼東西給絆倒摔在地上,等爬起來,才發現絆倒自己的是個三歲小娃。
女娃衣着單薄,小小的身子已然凍僵,青白的臉蛋兒高高腫起,眼睛緊閉。
他心裡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半。
伸手去試了一下孩子的鼻息,又趴在地上,貼着耳朵去聽她心跳。
似乎還沒死,趕緊将衣服脫下來,把女娃捂在懷裡,抱着她深一步淺一步地朝家裡走去。
口中喃喃道:“……老天爺送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就是我江貴的女兒……以後誰敢說我江家無後……老子砍死他……”
……
和林霜分别之後,江懷貞背着砍刀往家裡走去。
白水村西邊往深山處凹進去一個坳口,江家獨一戶就在山谷裡面。這個山谷自十幾年前就已經被村子裡的人當成了一個禁地,因為裡邊住着一個砍了數百人頭顱的劊子手。
自從老劊子手江貴兩年前喝醉了酒在回村路上摔死後,人們越發覺得那地方邪門,更是敬而遠之。
不過江貴有個十七歲的女兒,長得十分标緻,村裡的青年偶得一見,向往不已,膽子大一些的,會結伴往西山谷附近去,想着能多看到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