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見着了,卻冷冷冰冰的,倒也會打招呼,可除此之外一句廢話也不多說。
越是這樣,越讓人心癢。
直到秋分過後,随着一場淅瀝瀝的雨下下來,一個晴天霹靂在白水村後生們的頭上炸開。
西山谷江貴的女兒江懷貞,繼承她老子的衣缽,當劊子手去了。
蠢蠢欲動的心思,就此歇下。
做這個行當的人,皆是斷子絕孫的命,誰敢把她娶進門?
能被衙門認可上刑場行刑的人,絕非一般人,誰嫌命長敢去招惹她?
原本剛熱鬧了一陣子的西山谷又變得寂靜起來,就連村正家的大黑狗跑到外頭也僅僅吠了兩聲又往回跑。
從林家出來後,江懷貞幾乎是摸着黑回到家。
入家門之前,先是進了宅子左側的一間小柴房裡,将大刀解下來,挂在牆上。
焚了香,才往家中大門去。
方才的那間小柴房,是父親平日放置行刑工具的地方,每次當差回家,他都會在裡面把自己清理幹淨,燒三炷香,才回主宅。
主宅從左至右一共三間房子,中間是堂屋,堂屋左邊是老太太的屋子,右邊是江貴的房間,後面一排為廚房和堆放雜物的地方。
房間不多,但每間房都很大。
少時江懷貞被江貴抱回來,都是和江老太住在一起。如今她接過父親手裡的鬼頭刀,不敢再讓自己身上的煞氣沖撞體弱多病的祖母,便整理了父親的房間,搬過去住下。
江懷貞進了堂屋,便往左邊屋子去。
屋裡亮着燈,老太太還沒睡,聽到她腳步聲,立即阖上眼睛。
江懷貞走到床邊,站了一會兒,目光落在床邊半分沒有動過的飯碗上,輕聲詢問道:“奶,怎麼連午飯都不吃?”
江老太才甕聲甕氣道:“不吃,餓死算了。”
江懷貞沉默半晌,回道:“給犯人行刑,是正當職業,總得有人去做。”
“正當事,怎麼别人做不得,偏生就你才能做?”江老太氣道,“我早該死了,這樣賴活着,我真是比死還難受。”
江老太這些年來身子就不怎麼好,自從江貴死後,就整個垮了下來,生了一場大病。江懷貞這兩年來忙進忙出盡心照顧,這病也是時好時壞,大多數時間纏綿病榻,好一點的時候也能拄着拐杖下床。
直到兩天前老太太突然發熱,她連夜把人背去醫館,卻半兩銀子都拿不出。
江貴這些年掙的銀子除了自己喝酒,全都花在老娘治病上面,如今他死了有兩年,家裡沒有别的進項,老太太一日不能斷藥,突然發重病,成了壓垮江懷貞的最後一根稻草。
或許她一時候能借個二三兩,可往後要是還繼續犯病,她又上哪兒去借。
于是便狠心下了決定,找父親生前有些許交情的盧捕頭求助,請他幫忙牽線要去當劊子手。
比起其他行當,砍一個人頭一兩銀子,算是來錢快的了。
昌平縣自從江貴死了之後,後來又來了兩個劊子手。第一個上台,砍一個頭砍了二十幾刀才砍斷,血肉飛濺到處都是,場面慘不忍睹,死者家屬因此記恨上了這個人,沒幹得幾天人便溜了。第二個倒不至于像頭一個那樣出狀況,但心理素質不太行,哆哆嗦嗦行了兩次刑後就一病不起。
也得虧前段時間報上去的案子刑部還沒批下來,那人暫時安生了些時日。
江懷貞估摸着他也幹不了多久,這才找了盧青。
盧青卻犯難了,雖說有衙門有需求缺口,可古往今來就沒有女人上刑場行刑的先例,就連衙門的雜役都不招女人。
直到昨日,刑部的案子批下來送到縣衙,前頭的劊子手連夜逃跑,縣令下令無論如何要找到人補上,先把今年的這幾個死囚給解決了,免得夜長夢多。
他這才硬着頭皮把江懷貞往上報,不過并沒有特意說明她是女子的事。
縣尉見有人願意來幹這個晦氣活,求之不得,立馬就安排她上刑場。
江懷貞雖然下定了決心要幹這個事,可真上場的時候,整個人還是緊張得幾乎窒息。得虧這些年她跟着江貴一直訓練,才一時候穩住陣腳。
她小的時候見到江貴每天都砍冬瓜砍樹練功,也想跟着學。江貴好不容易得來的女兒,怎麼舍得讓她沾染這些事情,可江懷貞說,“爹砍冬瓜練手,我也跟着練,将來就算不當劊子手,對上壞人也能有自保的能力。”
江貴一聽覺得有道理,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我江貴的女兒,有個性,爹這一身本事全都傳給你,将來若是遇上那些狗雜碎,砍了就是。”
江懷貞砍冬瓜砍了十多年,即便緊張得心跳不止,可當下手的那一刻,身體肌肉記憶帶動了所有的力道和動作。
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縣尉親自監斬,見這一幕,笑道:“還得是江貴的兒子,天生就吃這門飯,一刀一個,面不改色,比前頭那兩個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她便知道,自己做這個行當穩了。
隻是眼前那一大灘紅色,讓她想到了幼時站在刑場外,目睹着親生母親被砍斷頭顱的那一幕。
殺頭時血濺在睫毛上,看天地都是紅的。
她忍着湧到喉嚨的嘔吐感,扛着刀轉身往家裡去。
下晌便到了家,明明已經洗了幾遍澡,偏偏老太太卻長了一對狗鼻子,仍嗅到她身上的血腥味,頓時就不依了,飯也不吃藥也不喝,鬧着要死要活。
她不擅長安慰人,無奈之下隻好把飯和熬好的藥放在床邊的桌子上,等她餓了再起來吃。
接近傍晚又受命回衙門一趟,這才晚歸。
生活很難,但總要過下去。
江懷貞閃過方才竹窗内那一張青青的小臉,捏了捏放在胸口袋子的香囊,感受着裡邊飄出來的淡淡香味。
端着油燈,先去把濕衣服換下來,才轉身去廚房熱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