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二十五年夏,蘇陽河兩岸的食肆支起青竹涼棚,賣甘草湯的小販敲着銅盞穿街走巷。
池畔的茶坊裡,絡腮胡漢子将酒碗往桌上一墩,“真舒暢呀,這會煜國那幫龜孫子總算是要完啦!”
蹲在條凳上的腳夫啐了口棗核,“要我說,大乾鐵騎踏破煜國都城也就是這三五日的功夫。”
鄰座書生搖着折扇嗤笑:“乾人再厲害,也不過是蠻子。前日鴻胪寺的兄弟說,乾國使團已在路上,說是要求見咱們官家。”他蘸着酒水在桌面畫了隻四腳蛇,“穿獸皮嚼生肉的,也配談治國?”
二樓,春棠捧着冰鎮荔枝險些笑出聲。玉美人執起越窯盞抿了口茶:“笑什麼?”
“想起前日漆姑非要穿貂裘,熱得滿脖子痱子。”春棠将銀匙在琉璃碗邊輕敲三下,這是玉美人教她的醒冰訣。果然見茶湯泛起漣漪,浮冰碎作蓮花模樣。
玉美人眼底掠過笑意,卻仍闆着臉:“明日茶會,你且說說這雨前龍井該配什麼水?”
“惠山石泉第二眼,需用竹節壺煮至蟹目湧。”春棠答得利落,同時用讨好的眼神望着她。
玉美人将茶匙往她額間一敲,推過案幾邊的玫瑰酥,“吃吧,小饞貓,知你盯了半日。”
春桌一臉雀躍,拿起酥餅就往嘴中塞。自那日舜華堂沐浴更衣,她就知玉美人的“冷面”是淬了蜜的冰,平日除了愛講規矩、喜歡罰自己抄茶經以外,幾乎沒有别的毛病。就連上次她偷偷将冰鑒裡融化的雪水賣給胭脂鋪,玉美人發現後,也隻是罰她抄《茶錄》。
隻是抄到其用山水上時,春粟突然嚷道:“娘子!可不可以讓閣内小厮扛山泉冰去賣,我知道哪裡舉辦茶,咱就取個介紹費。”
自那後,除了擦拭茶具都得按“先銀後瓷再陶”,玉美人又給春常多加了幾條“規矩”,比如晨起要先試一遍茶湯溫度,申時要對着日影辨茶葉成色。春棠不禁納悶,記得以前小菊姐姐都沒幹這些呀,怎地玉美人就這樣要求自己,不過時間長了,春棠也覺得這有好處,才到處暑,她閉着眼都能分清明前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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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這日,舜華堂的桂子落得蹊跷。春棠捧着新焙的茶餅穿過回廊,忽見漆姑的丫鬟聚在井台邊嚼舌根:“聽說了麼?玉娘子那位戍邊的郎君回來了....”
她知道那位郎君,某夜她替玉美人篦頭時,忽見妝奁底層露出一角殷紅。趁玉美人小憩,她輕輕抽出一方褪色的合婚庚帖。燭火搖曳間,映着一雙姓名:“趙子敬”、“裴玉蘅”。
正愣神,身後傳來一個磁性的男生,“小娘子,勞煩通傳,趙琰求見玉美人。”
面容端方,模樣不算出彩,但透着一股子沉穩,眉骨處隐隐斜着道刀疤,顯然是他久曆沙場留下的其中一個印記。春棠眯着眼睛,似乎在辨别眼前深色常服的而立男子,與舜華堂畫像中一身戰袍的少年,有何相似之處。
趙琰見這總角小兒一臉正色地盯着自己,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從袖中抖出個油紙包,遞給了春棠,“你便是阿蘅身邊的那個小丫頭吧,承蒙你日常照料,這個就給你吧。”
胡麻糖!
春棠打開油紙,望着裡面有些發黏的甜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福了福身:“請郎君随我來。”
日影從檻窗東頭爬到西頭,守在門外的春棠已經翻完了手中的書卷,她萬萬沒想到,這玉美人領人進去之後還不忘給她扔出一本《大觀茶論》。她開始無聊地數着青磚上的裂痕,就在數到第八次時,閣内傳來杯盞墜地的清響,伴随着女子的哭腔,“趙家世代清流,何苦招惹我這風塵……”
“娘子!”春棠猛地推門而入,卻見玉美人被趙琰緊緊擁在懷中,淚水染濕了他衫子胸前的那處。
春棠進退不得地杵在門洞間,穿堂風掀起她汗濕的額發,暮色映着她漲紅的小臉。玉美人從趙琰肩頭擡起臉,一把推開他,背身整理完衣襟後,有些尴尬地朝春棠說道,“你,你先出去吧。”
春棠慌忙後退,卻聽趙琰道:“小丫頭留下作個見證。”
趙琰解下腰間的半枚羊脂玉佩拍在案上,“明日我就要赴太原府。若此戰得勝,子敬甯出趙氏族譜,也要履行少時承諾,娶裴玉蘅為妻。此玉佩,便作為婚聘的信物。”
玉美人怔然,恍惚又是及笄前夕,趙琰偷偷翻牆進入裴府,将一朵木槿花插入她的發鬓,許諾等随軍出征回來後,便讓父親正式上門提親。可沒曾想,未等他回來,裴家就出了事。因族人犯事被牽連,裴家整府被抄,大理評事家的千金“裴玉蘅”也就成了落英閣中的倌人“玉美人”。
“當年我就不應離開的。”趙琰握住玉美人發抖的手,“阿蘅,如若我未能活着回來……”
啪——
玉美人的巴掌掴散了下半句話。春棠吓得打翻銅盆,熱水潑濕了趙琰的戰靴,他卻低笑起來:“這性子,倒與十二歲那年一模一樣。”
次日清晨,玉美人站在舜華堂的露台上,看着趙琰騎馬消失在長街盡頭。春棠捧着姜湯過來,發現她正緊緊地攥着那半枚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一個字:“琰”。
自那日後,春棠發現,向來不信鬼神的玉美人常在夜裡對着座爐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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