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抱着糖葫蘆和各色物件兒蹦跳回落英閣,當推開舜華堂的門時,玉美人正背對着門坐在妝台前,房内燃着半截殘燭,映着滿地散落的書卷。
“娘子快嘗嘗!”
春棠獻寶似的遞上糖葫蘆,卻見妝台上整整齊齊碼着三個包裹,最小的那個用青布裹着,邊角露出半截《茶經》的書脊,紙頁泛黃,是玉美人親自寫滿注解的那本。
玉美人接過糖葫蘆,指尖輕輕拂過春棠發間,“明日,你帶着這個包裹去雲來客棧。”她将青布包裹推過來,裡頭裝着銀票、碎銀并幾套嶄新襦裙。
“這是給我收拾的?”春棠眼睛亮起來,糖渣沾在嘴角都忘了擦,“娘子這是也要帶我走?”
玉美人笑而不語,隻是将她拉過來,用帕子給她擦臉,“春棠,你才十歲,該去學堂念書,該在街市買糖畫,該......”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總之,落英閣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春棠仰頭,直言道,“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酡顔的客人總愛掐她腰肢。可外頭也不見得好,娘子,當初我從村裡過來的一路上,看過餓死的,也看過菜人,這紅姑雖兇,好歹管飯。”
“你知道什麼!這是妓館!”玉美人厲聲打斷,她起身推開雕花窗,夜風卷着涼意撲進來,“人活一世,不是為着苟且偷生。你看那株木槿,甯可被風雨打落,也要開得恣意。人,也理當如此。”
玉美人很瘦,背影也單薄得很,可春棠聽着這話覺得有些不明白。
她不明白,玉美人整日追求的究竟是什麼。于春棠而言,因殺了人被迫離鄉,然後遵循着娘親的遺言到繁華的地方去漲漲見識,給自己謀出路。所以,哪怕每日隻能吃一頓飯,她都得撐下去。
這落英閣雖說是青樓,卻也是個能吃飽飯、能遮風擋雨之處,為何玉美人會如此痛苦?
她本想勸玉美人看開點,可瞥見她頸後的立領之下那道兩寸長的疤,頓時噤聲了——那是某次玉美人不從時,某位恩客用翡翠扳指劃的。
玉美人仿佛察覺到春棠的目光,将衣領往上提了提,轉身走向紫檀案幾,廣袖一揮,六枚建窯茶盞在案頭排開:“辨茶。”
“這、這帶栗香,是義興的陽羨茶......”春棠湊近嗅了嗅白瓷茶盞,又瞧了瞧黑釉茶盞上茶湯的顔色,“這個嘛,湯色黃白,是下等白茶。”
“不錯。”玉美人又把執壺遞了過去,“分茶。”
春棠愣愣地看着娘子突然考校茶藝,手忙腳亂地接過茶筅。滾水沖入茶末的瞬間,窗外雷聲又起,她望着玉美人,不知為何想起三年前娘親去世那夜,一時慌了神,水溢了出來。
“小棠兒,莫慌。”玉美人穩穩地握住她的手,在盞中畫圈,“記着,茶湯要如膠如膏......”
****
子夜時分,春棠蜷在玉美人懷裡,心裡得意得很。這是少有的不沐浴,娘子也肯讓她爬上去。娘子身上暖融融的,讓她想起小時候裹着曬過的棉被。
玉美人輕輕拍她後背,春棠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木槿花香,混着眼淚鹹澀的味道,“春棠,你比我聰明,比我堅強,定能活得更好......”
春棠迷迷糊糊應着,臉頰蹭着娘子柔軟的衣襟。那夜,她做了一個美夢,夢見和娘子在淮揚開了茶樓,夏翊每月都來買新茶。又夢見趙将軍推門進來,娘子笑着撲進他懷裡,鬓邊木槿花瓣落進茶湯,漾開一圈圈金波。
次日清晨,春棠被陽光刺醒時,錦被還殘留着淡淡得木槿香。
“娘子?”她摸了摸隔壁空蕩蕩的,莫名感到一陣心慌,光着腳就跑出了出去。
屏風外,玉美人靜靜伏在菱花鏡前,頸間挂着趙琰的羊脂玉佩,月白襦裙上卻開滿紅梅。妝台上擱着帶血的剪刀,屏風題着血書: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不要——!”
春棠哭喊着撲了過去,可娘子身子已經涼了,唇邊卻凝着解脫的笑。
聽得呼聲,門外的腳步聲變得急促,夏翊踏過滿地狼藉,一把抱住癱軟的春棠,掌心蓋住小丫頭猩紅的眼睛:“别看。”
妝台側,兩封信靜靜地躺着,箋上字迹清瘦如竹。
「夏将軍親啟:
妾身殘命如風中燭,得蒙了敬舍命相護,今陰陽永隔,實無生意。春棠聰慧靈透,勝似妾身親妹,行囊置有碎銀二百兩,交予紅姑,自可換出春棠身契,餘錢或可作安身之本。此女孤苦,盼将軍念在與子敬同袍之誼,教她讀書明理,護她周全。
罪女裴玉蘅絕筆」
「吾妹小棠兒:
春棠,你可知我為何獨愛點茶?十歲生辰,爹爹予我一本《茶經》,說茶道能讓人在濁世守得方寸清明。落英閣十年,每逢客至強作歡顔,唯有兩件事,讓我仍對這世間存有念想,一是這舊書,二是那為裴玉蘅折木槿的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