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娘子狠心,既我已與子敬許下白首之約,如今也應随他而去。切勿為我悲哭,落英閣的玉美人雖死,但裴玉蘅卻脫去了桎梏。
小棠兒,教你分茶時,你總把茶湯攪出漩渦,可知這技藝最忌蠻力?就像我們女子活在這世上,越是艱難越要懂得四兩撥千,切莫意氣用事。妝台抽屜第三格有這些年我為你存的私房錢,夠你溫飽,莫要再踏入青樓之地。
小棠兒,要記得要替娘子去看太平年景的繁華,要穿着好看的襦裙在花雨玩耍,要......」
信箋末端暈開大團墨漬,似是淚水砸落所緻。
“娘子騙人……你說要帶我去淮揚,說要待我及笄時送我大禮的。”春棠把信箋貼在胸口,泣不成聲。夏翊單膝跪地,用披風裹住瑟瑟發抖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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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西墜,城郊梅林處,夏翊正握着鐵鍬在城郊梅林掘土,春棠跪坐在一旁,将玉美人最愛的東西一件件拾進陶罐中,一邊收拾,嘴裡還不停地念叨道,“要埋得深些,莫讓野狗刨了。”
紅姑送來棺椁時,正撞見春棠在給玉美人描眉。小丫頭握着螺子黛的手抖得厲害,畫出的眉峰像被雨打殘的柳枝。
“我來吧。”紅姑奪過黛筆,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劃過玉美人蒼白的耳垂,“到底是大理評事家的千金,到死都要體面。”
準備蓋棺時,春棠固執地抱着《茶經》要往棺裡放,夏翊攔住她,“這時裴娘子留給你的。”
“我記住了!裡面的每個字,娘子跟我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春棠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這是娘子爹爹送給她的,她要帶着過去,念給她爹爹聽。”
“好,我知道了,就依你。”夏翊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春棠小心翼翼地将《茶經》放在玉美人的胸前,撫摸着書的封面,低聲說道,“娘子,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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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憐憫玉美人的過往和深情,又或是那足夠多的贖身銀錢,紅姑并沒有多加刁難,就讓夏翊帶着春棠離開了。
離開落英閣的那天,也飄起了下雨,春棠趴在夏翊背上,望着逐漸縮小的落英閣飛檐,突然掙着要下地。
“我要回去問紅姑句話。”落地瞬間繡鞋甩進陰溝,她赤腳奔過青石闆。
紅姑正在舜華堂點算玉美人的遺物,手指劃過屏風上的血書,忽然聽見門軸吱呀。轉身時,春棠正扶着門框喘氣,發間白絹沾着水霧。
“當年……”春棠咽了下喉嚨,“小菊姐姐走了後,娘子為何要選我?”
看着去而複返的春棠,紅姑愣了一下,十年前的那個雪夜倏忽浮現——十四歲的裴玉蘅蜷在落英閣後廚,十指凍得通紅,正把發馊的炊餅掰碎了往嘴裡塞。檐下燈籠照見她脖頸間隐約的淤青,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按進過雪堆,嘴裡還支支吾吾着一句,“無論如何,都不賣身。”
紅姑看着廊下飄浮的塵埃,突然笑起來,“許是看中了你眼神那淬火的勁兒,又或是可憐你那幅盯着殘羹冷炙咽口水的模樣?具體緣由,你得問那死去的玉美人。”
春棠還想問些什麼,可紅姑卻一把将她推出門外去,“既出了這瓦舍勾欄,便莫學那回頭馬。”
哐當一聲,兩扇木門關得連條縫都不剩了。春棠有些郁悶,望着淅瀝的雨幕,滿腦子都是玉美人的事。
為何那世家娘子會成了瓦舍花娘?
為何娘子存銀良多卻仍不可為自己贖身?
為何趙子敬死了,娘子就得跟着去死?
春棠思緒飛轉,身前忽而遮蔽天光,她被人拎着背子後領提起。
“走罷。”夏翊舉着油紙傘,替她擋住落雨紛紛。
路過城門馄饨攤,春棠的肚子不自覺地發出聲響,她有些害臊地把臉埋進男人的後頸。
夏翊愣了一下,駐足問道,“吃不吃?”
春棠低聲卻清晰地應了一句:“要加蝦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