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踉跄着朝他奔去,顫抖着問道,“老丈,可知道雲垠村……”
那人歎道,“雲垠村?早沒了!煜兵過境那會兒...”
春棠撲到地上,抓住他的褲腳,“那村裡的人,活下來的可多?”
那老丈皺眉,掰她的手指,“連頭瘦驢都沒,更别說人了,估摸着死得都差不多了吧……”
春棠傻掉般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淚珠簌簌而下,一顆接一顆。
夏翊俯下身子,攥住她肩膀:“春棠。”他輕喚她名字。
春棠卻像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朝一個方向跑去。夏翊連忙追過去,看見春棠站在一間焦黑的屋子不遠處,四周雜草叢生,她扒拉着一堆雜草,突然跪在地上,開始用手刨土。
夏翊迅速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動作,幾捧泥土刨開後,竟露出兩座墳包:左邊木牌刻着“先室白妻盧氏”,右邊木牌刻着“顯妣白母崔氏”。
夏末時節,草蟲在耳邊嗡嗡作響,遠處的野狗又開始撕咬什麼。春棠默默地跪在地上,将墳頭雜草拔去,又用手把墳包周圍的土塊細細捋平,這次沒有淚水,也沒有哭聲了,隻有滿眼死寂,嘴中還喃喃道,“你總罵娘生不出兒子,如今倒和她葬在一處了。到了下面,可莫要再欺負我娘,不然日後我不會給你燒東西的。”
夏翊看看她,再看看碑文,猜到這是她的家。他蹲下身子,伸出雙臂,将春棠攬入懷中。春棠也任由他抱着,沒有掙紮,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靠在他的胸口,聽着他沉穩的心跳。
良久,她擡起頭,看着夏翊:“将軍,能幫我找塊木牌嗎?爹爹,爹爹他,連個墳都沒有……”
一滴溫熱的淚砸在夏翊的手背上,他心頭一緊,輕輕點了點頭:“好。”
他松開她,轉身在廢墟中翻找起來。夏翊的動作很快,他熟練地用短刀将木闆削成木牌大小,又用砂石将邊緣打磨光滑,直到摸上去再無粗糙的木刺後,才将它遞給春棠。
春棠接過木牌,從腰間抽出那把随身攜帶的短刀,在木牌上一筆一劃地刻起來:故先考白公之墓。
她的動作很慢,很仔細,每一筆都刻得極深。夏翊能看見她握着短刀的手骨節有些發白。
刻完最後一個字,她用衣袖輕輕擦拭木牌,将它插在右邊的空地上,又跑去找來兩個豁口陶碗,盛上清水,放在墳前。然後,似是想起了什麼,她又跑到遠處幾株野花回來,插在墳頭的土中。
做完這些,春棠走到那三個墳包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娘,爹,祖母,雪霁不孝,回來晚了。”說完,她又磕了三個頭,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先是玉美人死了,再是她的父母,這孩子得多難受。夏翊站在一旁,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解。遠方漸有黑雲壓來,夏翊有些難為地看了看天色,正欲伸手去拉春棠,哪知她卻自己站了起身。
她擡頭看向夏翊,臉上是一種釋然的平靜,“将軍,我們走吧。”
夏翊望着春棠挺直的脊背,眼中閃過一絲心疼,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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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後抵達江都縣時,春棠緊緊攥着包袱,目光掠過橋下漂浮的落葉。與蘇陽城的青磚黛瓦不同,江都縣的屋舍多是黃泥夯牆,街市也要冷清許多。夏翊的宅子隐在城西竹林深處,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穿麻布的老婦正在晾曬被褥。
“這是陳嬸。”夏翊卸下包袱,“我麾下陳都頭的母親。”
“哎喲,将軍從哪兒帶回來這麼靈的小娘子呀。”陳嬸圍裙擦着手迎上來,“天氣轉涼,老身煲了姜茶,小娘子可要飲碗嗎啊?”
春棠突然僵住。老婦說話時帶着軟糯尾音,像極了娘親繡帕面時唠叨的調調,她鬼使神差伸手,抓住陳嬸袖口。
陳嬸一愣,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順手牽過春棠的手,柔聲道,“随婆婆來。”
後來,春棠才知道陳嬸是夏翊麾下一名叫做陳忠的士兵的母親。而陳忠,在靖和二十五年死了,同樣是戰死沙場。
當夜,春棠蜷在新鋪的蘆花被裡,突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她赤腳朝香味飄來的方向奔去,撞見了竈房内正在忙活的陳嬸,“丫頭,你怎麼來啦?”
春棠扒着門框,直愣愣地問道,“要放蜜棗麼?”
“南方的做法才放棗泥,咱老家放桂花熬成的糖漿。陳嬸掀開蒸籠,“怎麼,饞啦?”
白霧蒸騰間,春棠恍惚看見娘親在竈前忙碌的背影,她頓了頓,問道:“婆婆,你從哪裡來的?”
“淮安,在洛京的南邊,臨州的北邊。”陳嬸邊應道,邊用筷子夾了幾塊芋糕到陶碗中,又澆上桂花糖漿,然後将它遞給了春棠。
春棠接過陶碗,不顧燙嘴,夾起芋糕就咬了起來,甜香混着淚水滾落。到了今天,她才終于知道,娘親最終念叨的那個“家”,就是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