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曙光初升,春棠已赤腳踩上竹梯,指尖堪堪勾住杏樹上的果子。陳嬸舉着竹竿追在廊下笑罵:“小猢狲仔細摔着!這果子還沒熟透呢。”
少女将杏子往懷中一掖,靈巧翻上院牆,得意地晃着腿:“我同夏叔昨夜摸黑去池塘抓魚了,婆婆,咱們今日做軟兜長魚吃!”
夏翊抱臂倚在廊柱下,手中劍穗随風飛起,那是春棠上月編的,紅繩裡還摻了金線,說是“将軍佩劍須得威風”。他望着牆頭晃動的繡鞋,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這宅子自春棠來後,連檐角銅鈴都清脆三分,而陳嬸的變化尤為明顯。
夏翊第一次見陳嬸,還是陳忠大婚,老人家看着一對新人,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喜悅;
夏翊第二次見陳嬸,卻在抱着陳忠的骨灰壇叩響柴門,瞧着屋内喪兒的母親、喪夫的妻子和她懷中的幼子,他決定幫陳忠照看他們。
後來的某夜,陳忠媳婦帶着幼子離家,便再也沒有回來過,陳嬸就變成了孤零零一人。她一度輕生,是夏翊硬拉着她來到了江都。如今,因得春棠的存在,陳嬸也有了生氣。
驟雨突至,雨水順着屋檐滴了下來,夏翊抹了把臉,看着牆頭晃悠的水綠色裙裾:“下來。"
“夏叔,看我新學的燕子抄水!”春棠張開雙臂往後仰,夏翊箭步上前,恰接住跌落的小人兒,懷裡的果子撒了一地。
陳嬸急得直跺腳:“野丫頭早晚摔斷腿!”
春棠揪着夏翊的護腕咯咯笑,又赤足沖進雨幕,在積水裡蹦跳,陳嬸舉傘追出去。望着院中追逐的兩個身影,夏翊突然明白了軍營中的兄弟嘴中常常念叨的“家”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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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女學堂,春棠翻過後牆,跳到槐樹上,細麻繩系着油紙包,晃晃悠悠垂到隔壁書院窗邊裡,頭裹着東市最搶手的桃酥。
“接着!”她沖探頭張望的青衫學子比口型。油紙包劃過優美弧線,卻被戒尺半空截住。
“夏!春!棠!”崔夫子氣得直喘,“這是本月第七回……”
“你們幾個記得給我跑腿錢。”春棠對那幾個學子喊道,又朝老夫子吐吐舌頭,翻身躍下高牆。
穿過回廊,她貓腰小心翼翼地往女學堂裡瞧,此時彭夫子捋着白須念得搖頭晃腦:“《女誡》有雲:清閑貞靜,守節整齊……”
趁夫子不備,她從後窗利落翻入,坐在了最後一排。才坐穩,夫子戒尺就敲了下來,隻見他鐵青着臉,舉着一副畫滿了持劍小人的紙,怒道:“夏小娘子,昨日布置的《列女傳》感悟作業,看你交的都是什麼?”
春棠托腮,指着自己的“大作”直言道,“夫子,這就是我的感悟,我還為此做了一首詩,夫子你聽聽。“她在站了起身,念道:“女子何必困繡樓,且看平陽領吳鈎。若得青鋒三尺劍,敢教須眉盡低頭。”
滿堂哄笑中,翠妞怯生生拽她衣袖:“春棠姐,莫要頂撞先生。”
“都給我肅靜!”夫子手中的戒尺敲得越發用力,“你,去庭院跪誦《内訓》!”
春棠心想正好,蹦跳着就走了出去,邊跪在廊下還邊哼起了小曲。待夏翊被請來學堂時,正撞見他的小丫頭在院中拿着樹枝在耍來耍去。
“将軍!”夫子捧着心口告狀,“這般頑劣……”
“是在下管教無方。”夏翊熟練地認錯,速度快得連夫子都反應不過來。
回府路上,夏翊再次用心良苦地勸道,“春棠,姑娘家家的,上學就應當好好聽講,莫總是讓夫子生氣。上月,劉員外家閨女還因跟着你逃學,被家中罰跪祠堂!”
春棠踢着石子嘟囔:“她自己願意跟來的……再說繡花詩文有什麼趣?隔壁書院的學子為何可以談算術和理政,咱們女學堂卻隻講女工和女德。與其聽夫子念叨,還不如跟你學兵法、練箭術!”
“沙場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夏翊聲音一沉,他摩挲着腰間佩劍,想起了陳忠為他擋刀的模樣,又想起了趙子敬以一擋百渾身浴血的模樣。
春棠湊近挑眉,“将軍可是嫌我笨,不願教我?”
夏翊下意識退後半步,搖頭道,“倒也不是。”
春棠眼睛驟亮如星,立即掏出一本兵法書,興沖沖道:“那現在給我講!”
夏翊扶額,内心憂愁,這小丫頭片子比軍中的士兵都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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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第一場雪落。
春棠窩在暖閣打盹,手裡還握着半塊黍糕。陳嬸往炭盆裡添着松枝,忽而道:“明年就及笄了,該學着裁嫁衣。”
春棠迷迷糊糊把臉埋進她的腿上,嘟囔道,“今年的生辰都還未過呢,婆婆就想着攆我去其他人家。”
陳嬸輕敲她額頭,“淨胡說。”
“婆婆身上有娘親的味道。”春棠撒嬌道。
陳嬸攪炭盆的動作頓了頓,眼眶倏地紅了——陳忠幼年也愛這般蜷在自己膝頭。
燭火将兩道人影融成窗紙上一團暖暈,春棠仰起臉問,“婆婆,陳都頭是怎樣的人?”
陳嬸輕輕撫摸着春棠的發鬓,“那憨子啊,十歲就敢追着野豬跑……跟你一樣,最煩念書,可卻把将軍送的兵書當作寶貝,還終日信誓旦旦地同我說,‘兒願随将軍,守山河無恙’。對了,他的娃兒同你一般大,眼睛也亮得很……”
門外腳步聲漸近,春棠一個激靈翻身坐起,陳嬸拍拍她腦袋笑道:“是你夏叔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