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嬸死死拽住春棠袖角,指腹不斷摩挲着少女手背,生怕這烈性丫頭暴起傷人。
“容我們收拾些私物。”春棠嗓音清冷,面上卻笑得溫順,隻有陳嬸注意到了她攥緊劍柄的指節泛白。
典吏靴尖碾着院中濕泥,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畢竟這對孤女老婦,與夏翊并無親眷關系,自己也沒有道理為難兩人,隻是催着她們動作快些。
春棠收拾的行李很輕,除了她少許細軟,便是她當初帶來夏宅的東西:她娘親的白玉直簪、薛桧之送的短刀、在落英閣時玉美人要求謄抄的茶經副本。
春棠關閉櫃門,望向窗外,此時院中那株杏樹正飄然落花,恍然間,她看到夏翊溫柔地站在樹蔭下,用劍尖挑起幾朵杏花,又緩緩送她劍鞘中,回頭笑道:“今日這招記得再練練。”
春棠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杏樹之下空無一人,隻有風撼動綠葉,殘花落了一地。
“走吧。”她拉起陳嬸的手,朝門外走去。
官差粗魯地翻檢着包袱,将兩人的行李檢查了一遍才放行。
兩人剛跨出門檻,一名驿卒自巷口匆匆趕來,喘着氣喚道:“哪位是春棠小娘子?”
春棠腳步一頓:“在下便是。”
驿卒雙手遞上一封火漆完好的素面信函,“喏,襄陽軍驿剛送來的加急信件,說是家書,你收好。”春棠拆開火漆,展開泛黃信箋,淚珠兒吧嗒一聲砸在紙面,暈開一團墨漬。這是夏翊的親筆。
「小棠兒:
此戰兇險,若小滿不得歸,東牆杏樹下埋有及笄禮,請陳嬸代我替你绾青絲。我本孤鴻,幸遇汝與陳嬸,方知人間何為歸處,此生已無憾。勿念。
夏翊三月廿二」
陳嬸不識字,可看着春棠滑落的淚珠,也已明了大半,攬住少女的肩頭,輕拍着她後背。春棠卻在此時反手抓住陳嬸的腕子,指尖抵在老人突起的青筋上輕輕一叩——這是她們說私話的習慣。
“官爺。”春棠轉身時眼尾還泛着紅,聲音卻穩得像塊青石,“奴家有兩件貼身衣物忘在了西廂,需要去取一下。”
典吏正翻弄着文書,頭也不擡地擺擺手。春棠繞過影壁,繡鞋無聲地碾過東牆根濕軟的泥土。杏樹枝桠在風中簌簌作響,幾顆青果砸在她肩頭,倒像是夏叔往日常逗她的把戲。
木匣露出漆面那刻,她聽見身後傳來佩刀撞擊甲胄的脆響。陳嬸适時咳嗽兩聲,佯裝跌倒攔住欲上前的官差。春棠迅速将沾着泥的匣子塞進包袱最裡層,又抖開件桃紅襦裙覆在上頭。
“磨蹭什麼!”官人的佩刀磕在影壁上,陳嬸突然捂着心口歪斜兩步,抓住官差衣擺:“大人行行好,老身這心悸的老毛病......”
官人皺眉後退,此時杏樹枝突然嘩啦亂晃,青果噼裡啪啦砸下。陳嬸拐杖往泥裡一戳:“這宅子鬧鬼!夏将軍最恨人碰他杏樹!”說完,就用那布滿老年斑的手指向西廂房檐角。
“晦氣!”官人一哆嗦,“趕緊滾!”
出巷口時,陳嬸忽然駐足,“丫頭……”她将少女指尖一翻,露出掌心血痕——方才摳土時竟生生折斷了半片指甲。老婦人慌忙要扯衣襟給她包紮,卻被春棠抽回手藏在袖中。
“不妨事。”春棠假裝若無其事地輕笑,“您說夏叔若在,會誇我們剛才演得好麼?”
戌時,船夫撐篙時濺起的水珠落在木匣漆面,春棠用袖口慢慢拭去水痕,掀開蓋子,一個雙連花頭钗靜靜躺在紅綢中間。她的腦海中忽然憶起:去年上元節,夏翊盯着她胡亂绾發的荊钗直搖頭道,“及笄禮定要送你個像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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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扶着陳嬸踏進淮安城時,衙役正縱馬掠過長街,驚得兩人攥緊往後一退。牆角蜷縮的乞丐突然伸手拽她裙角,陳嬸慌忙拍開那隻髒手,拽着春棠拐進窄巷。
陳家的老宅在城外北郊三十裡,黃泥院牆爬滿枯藤,三間茅屋覆着陳年麥稭,檐下懸着串風幹的茱萸。陳嬸顫巍巍掏鑰匙開鎖,木門吱呀聲中飄出黴味,她輕聲說了一句:“這裡比不得江都。”
第二日雞鳴,春棠蹲在井邊搓洗衣裳。過路貨郎隔着籬笆吹口哨:“小娘子手真白。”
陳嬸抄起搗衣杵就要追,貨郎嬉笑着跑遠,春棠盯着盆中晃蕩的水紋,突然站起身甩了甩濕漉漉的手。
當夜,十四歲的胸脯被勒得通紅,春棠咬着牙将布條多纏了兩圈,銅鏡裡映出個清瘦少年。
走出裡屋,陳嬸舉着針線的手停在半空,“丫頭你這是......”
“男子行走江湖總要方便些。”春棠把薛桧之的短刀塞進腰帶,學夏翊走路時大馬金刀的架勢。
陳嬸先是被逗樂,随後嘴角拉了一來,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