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校場騰起熱浪,夥房内,春棠剛把偷藏的烤芋頭塞進箭囊。
絡腮胡王都頭掀開營帳,手中牽來匹瘸腿老馬,把缰繩甩在她臉上:“你小子今日騎射墊底,就騎這匹去巡營!”
春棠笑嘻嘻接住缰繩,趁王都頭轉身踹了腳老馬屁股。馬兒嘶鳴着揚起後蹄,将王都頭新換的靴子潑上泥點。
身後傳來老漢的暴喝,“陳春!”
春棠早蹿上馬背,雙腿夾緊馬腹往校場沖去。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今日騎射要是再輸給劉大眼,就得替整個營房漿洗半月衣裳。
校場東頭傳來喝彩聲。
劉大眼正挽着雕弓策馬疾馳,箭矢接連穿透三枚銅錢方孔。新兵們圍在草垛旁起哄:“陳春來比銅錢眼算什麼本事?有種比射活物!”
春棠勒馬停在箭垛前,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竟偏離靶心,釘在二十步外的楊樹枝頭。新兵們剛要噓聲,就聽得枝頭有隻鳥兒震落。
“大眼老弟,你細胳膊細腿的逞什麼能?”她嬉皮笑臉回道,那正是當初入營,老兵們嘲笑她時常說的話。
“還記仇呢。”箭筒被人踹了一下,李邺不知何時出現身後。
春棠轉身,正好撞上少年含笑的眼。她當即翻身下馬,泥鳅般滑到他身旁,讨好道:“多虧李統領教導有方。”
李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上,順勢奪過,輕輕晃了晃,裡面傳來輕微的碰撞聲。他挑了挑眉,語氣中帶着一絲調侃,“怪不得夥房老馬最近總抱怨,耗子鬧得越來越利害了。”
說罷,指尖就要探入箭囊。春棠眼疾手快,搶回箭囊,摸出藏在烤芋頭遞過去:“孝敬您的。”
望着一臉谄笑的春棠,少年将領面龐忽然逼近,細鱗銀甲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光斑。
春棠後頸沁出冷汗,忙指向天空,“快看金雕!”趁李邺擡頭的刹那,泥鳅般鑽過他腋下,蹿上瘸腿老馬就要逃竄。
鐵錐槍破空釘在馬蹄前半寸。李邺單腳踩住槍杆,老馬受驚揚蹄将春棠甩進草料堆。新兵們憋笑憋得滿臉通紅,隻見少年校尉拎起渾身草屑的人,偷偷往她懷裡塞了包油紙裹着的物件。
“火頭軍今早蒸的槐花麥飯。”李邺壓低嗓音,指尖劃過她磨破的護腕,“比芋頭頂餓。”
春棠捧着尚帶餘溫的槐花麥飯發楞,少年卻已走到前方,一聲喝令:“列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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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場飛塵,士兵嘩啦啦湧向演武台,春棠剛把油紙包往箭囊裡塞好,正想往隊列末尾蹭,就被李邺的槍杆攔住去路。
“站頭排。”
日頭毒得能把盔甲烙熟,李邺逆光而立,銀槍在沙地上劃出筆直線條。他歪頭咬住發帶,随手将汗濕的黑發束成高馬尾。
新兵們齊齊咽了口唾沫,這動作意味着校尉要動真格了。
“東南方三組,盾牌舉高半寸!”李邺突然踹開舉旗的士兵,自己抄起令旗躍上高台。
春棠握着竹槍的手一顫,眼看着那襲銀甲在灼熱空氣中翻飛,令旗卷起的氣流掀開他額前碎發,眼底哪裡還有晨練時與衆人笑鬧的暖意。
劉大眼的長矛掃過她面門:“陳春發什麼愣!”
春棠就地翻滾,竹槍正欲刺向對方下盤,卻被李邺擲來的石子打偏。隻見他飛身入陣,手中令旗卻重重抽在春棠的後腰,“腰馬合一,不是讓你學王八爬沙。”
哄笑聲中春棠咬緊牙關,汗珠順着睫毛滴在竹槍上。李邺的銀槍插入一旁,一手抵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扣住她腕骨發力。
雷霆萬鈞的一擊被帶着刺出,持盾的絡腮胡踉跄着跌進沙坑。
“都看好了!”李邺松開手腕,指尖殘留的溫度燙得春棠一哆嗦。
“常山蛇陣不是繡花枕頭,盾手前推兩尺三,長矛斜刺七寸半——”他邊說邊拽過春棠當示範,突然又屈膝頂在她腿彎。
春棠猝不及防跪倒在地,李邺的銀槍瞬間移到她頸側:“若在陣前,你這會腦袋都不知要掉幾回。”
新兵們屏息看着少年校尉用槍尖挑起春棠下巴,陽光給他鍍了層金邊,可那笑意比槍頭的寒光還瘆人。
春棠藏在護腕下的青筋突突直跳,瞄準機會,抓住槍杆借力騰起,雙腿絞住李邺腰身就要反制。
“漂亮!”李邺眼底爆出精光,單手托住她後腰旋身卸力。
春棠的綁腿布突然崩開一截,露出小片瑩白肌膚。李邺瞳孔驟縮,撤槍的動作卻比思維更快,銀槍橫掃将撲來的劉大眼抽翻在地。
“陣型亂成粥還有閑心看熱鬧?”他踹了腳沙地上的令旗,耳朵莫名泛紅,“敗方加練神臂弩裝填,陳春留下掃箭場!”
暮色漫過校場,春棠蹲在箭垛後綁腿布,隔壁新兵擦着汗嘟囔,“李統領當真狠心。”
“你懂個球。”身後老趙啐着瓜子皮嗤笑,“李統領十三歲單騎破陣,拎着半截斷槍捅穿三個乾國騎兵的眼窩子,腸子拖出三丈遠都沒松手。當時血濺了他滿臉,這小子抹把臉繼續沖,跟羅刹似的!”
春棠擡頭,李邺正在百步外練連珠箭,箭囊已空便折枝為矢。
少年赤着上身,背上舊傷随動作起伏如虬龍,箭枝穿透層層草靶,他恰好偏頭,撞上了她的目光。
油紙包從箭囊中滑落,槐花香氣混着汗水的味道在夜空中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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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化盡的草地泛着霜白,營帳中,春棠伏在火盆邊給陳嬸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