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陳嬸接受了春棠要考科舉的事,就變看法的炖豬蹄煨老鴨,愣是把她養出富貴相:不僅軍營磨出的糙臉皮養得白潤生光,就連腰身都胖了兩寸,連束胸布都不得不放寬指餘。
春棠摸着鼓脹的小腹,長歎道:“滁州大營值夜都沒這般困!”
八月秋闱,桂香漫城,淮南東路貢院外排起長龍。
春棠提着考籃擠在人群裡,粗布襕衫下纏着新束胸帶,勒得她眼前發黑,玄色閥衫的墊肩也被汗浸出深漬。
巡吏驗身時,春棠僵着脊背,老吏的銅尺掠過她喉頭:“小郎君好生清秀,倒像......”
“像您家孫兒是不是?”春棠塞去兩枚蜜餞,趁機閃進号舍。
辰時正,春棠蜷在丈許見方的号舍裡研墨,檐角懸着個大大的“靜”字。她盯着硯台邊被穿堂風吹得簌簌作響的題紙,抓耳撓腮。
「論:中興恢複之要」
題紙上的字迹清清楚楚,卻仿佛在她眼前晃動,怎麼也看不明白。她長歎一聲,癱在桌面,不湊巧翻倒硯台,墨汁順着磚縫流進隔壁。那白面書生尖叫跳起,宣紙上頓時蜿蜒出條“黑龍”。
春棠默默低下頭顱,不敢再做聲,深吸一口氣後,開始揮毫如舞槍。
“一曰重軍糧!讓軍營弟兄吃上炙羊肉,則士氣如虹!”墨點飛濺間,她又靈機一動,“當令商賈運粟米者,許其倒賣敵軍首級.……”
隔壁傳來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夫治國如烹小鮮......”
春棠忽然覺得自己寫得太直白了,将“首級”二字忙塗改成“财貨”,最後,還在卷尾補上一段結論:“吾認為,中興如炖老鴨湯,火候急則肉柴,鹽重則齁喉。若朝廷猛火催賦,又狂撒胡椒面搞花石綱,則湯味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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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重陽,放榜日,貢院牆外黃榜高懸。春棠擠進人堆踮腳張望,直到脖頸酸麻也沒瞧到“陳春”的名字。
她耷拉着頭,踢着路邊的石子,想象着陳嬸得知落榜消息後的唉聲歎氣,腳步越發沉重。
這時,身後有人長歎道:“中興恢複之要,此題何其宏大,吾輩囿于書齋,豈知中興之道?”
春棠扭頭,見一青衫士子捶胸頓足,手執文稿,雙目赤紅,看起來比她還要失落。她忍不住湊上前,隻見文稿上寫道:“……中興者,須得民安而兵強,内修政事,外結盟友。一曰強兵,二曰富民,三曰和戎……”
文辭流暢,條理清晰,引經據典信手拈來,仿佛是在寫一本治國之策。
春棠看得目瞪口呆,暗自感歎:得嘞,我寫的策論怕是人家的如廁紙都不如。入仕這條路,憑自己的水平,根本夠不着。
這麼一想,春棠反倒釋然了。既然走不通,另尋出路便是。她把早飯剩的半塊炊餅塞給痛哭書生,“兄台吃口餅緩緩,三年後再戰就是。”
回到家中,陳嬸已等在門口,見春棠坦然自若的模樣,驚喜道:“中了?”
春棠擺擺手,“落榜了。”
陳嬸一愣,随即拍拍她的手,安慰道:“無妨無妨,下次再考便是。”說罷,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春棠的神色,生怕她太過傷心。
沒想到,春棠卻擡起頭,充滿志氣道:“此路不通,自有他路。婆婆放心,我日後定會大富大貴,讓你住進鑲金的大房子!”
陳嬸眼角微濕,笑道:“好好好,老婆子等着那一天。”
是夜,陳嬸起夜,撞見春棠沒有如往日那樣蒙頭大睡,而是托腮坐在桌前,不知在思考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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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春棠便出門了。她蹲在面攤後頭,眼睛不停地觀察着周邊,耳朵豎得比城門的旗杆還直。
前面的浮橋旁擠滿商船,兩撥客商突起争執,推搡間金絲荷包墜得腰帶都歪了。
“這批湖綢要價太高!”戴貂帽的胡商拍着貨箱,“上月才采辦蜀錦三百匹,如今官眷都追着川貨……”
“您有所不知。”綢緞商掀開布角,“看見這暗紋沒?工部新頒的'雲鶴圖樣',今秋進貢必用此紋。”他壓低聲音,“若兄台能搞到閩浙的蕉布作襯裡,小弟可引薦采辦司的……”
胡商嗤之以鼻,“采辦司算什麼,前幾日我才同中書門下的人飲過酒。别給我扯别的,價格給我再低一些。”
春棠心中微動,如今商賈竟與朝廷中人聯系這般密切。若自己能……
漕工們扛包的号子聲響起,将前方客商的對話淹沒,也打亂了春棠的心緒。她轉頭望去,腳夫腰間鼓囊囊的幹糧袋瞬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粗布口袋中裝的都是硬得硌牙的胡餅。
“老哥,這餅能管幾天?”她攔住個歇腳的挑夫。
“三天就長毛!”挑夫啐掉餅渣,“要不是漕司規定必須帶五日糧,誰受這罪。”他指着遠處官船,“瞧見沒?押綱的官爺都吃胡麻炊餅,那油紙包着……”
春棠眼睛一亮,軍營裡學的本事突然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