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绮羅坊那夜之後,春棠就鮮少出現在心素館了,她将店裡大小事務都交給做事老道的丹娘,又讓關兮容做副手,自己則當起了甩手掌櫃。
辰時,城西的茶攤旁,春棠在幫賣炊餅的孫二娘揉面團。她故意将沾了爐灰的臉蹭得更髒,粗布短打破了兩處補丁,活脫脫像個窮苦小販。
她邊往竈膛添柴,邊問道:“二娘,昨兒個聽說通判大人又納妾了?”
孫二娘擦着汗笑罵:“你這小子也愛聽官老爺的風流事?”突然壓低聲音:“哪是納妾,分明是收了誰家送的揚州瘦馬!”
春棠眼眸微閃,今晨更夫老張告訴他夜裡見通判家仆卸下十口檀木箱,箱縫漏出的珠光,送禮人遞給了他一封文書。
戌時收攤,她摸進城隍廟後的乞丐窩。瘸腿吳老六正數着銅錢,見她來立刻遞上破布:“按小郎君吩咐,盯着绮羅坊的馬車昨夜工部李侍郎喝醉說了句'九阍大人的貨不能耽擱'。”
破氈帽下露出半張臉,春棠将碎銀拍在草席上,“凡是近來跟李侍郎打交道的人物,都幫我盯緊。”暗處忽然傳來犬吠,她後頸汗毛炸起,轉身撞翻竹簍。爛菜葉糊了滿身,卻瞥見牆角閃過黑色衣角。
“逮住那賊!”她突然指着反方向大喊。人群騷動間,春棠竄進染坊後院,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被跟蹤,靛青染缸映出她黑乎乎的臉,所幸她事前留了個心眼,出門都喬裝一番。
市井之間,三教九流,藏龍卧虎,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若是聚在一處,那能量便不容小觑。這些時日,春棠便混迹其中,可聽得越多,心中便越驚。
從各種雜亂無章的信息中,她湊出了這位九阍大人的勢力範圍:上至朝廷各處黨羽遍布,下至滲透地方鄉紳、商賈,甚至可插手軍中事務。春棠起初以為他是當朝哪位權臣的暗稱,可越是探聽,越是否定了這個猜想。朝中有權勢的幾位老大人雖都已在官場沉浮多年,但似乎都并無能力編織這樣的一張網。那這位九阍大人,究竟是誰?
她望向街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一派繁華景象。可喧嚣之下,有一個隐藏在暗處的巨獸,無聲無息地吞噬着一切。
她突然明白了錢七郎的警告,稍有不慎,怎麼死都不知道。
春棠翻進心素閣後院,已是戌時。丹娘正給香露瓶系穗子,兩個總角小兒趴在她膝頭酣睡,燭光給婦人眼尾細紋鍍上暖色。
“掌櫃的又去鑽狗洞了?”丹娘頭也不擡地遞來賬本,“近來出門還是小心點好,聽說城隍廟新來的流民,昨天又少了兩個。”
春棠撣着衣擺泥點,将賬本随手放在一旁,“不用日日看,你辦事我自然放心。’
丹娘指尖頓了頓,“白日東家來過,讓我帶話,說陳掌櫃若栽進陰溝裡,澧棠閣可不出贖金。"”春棠猛然握住婦人,激動道:“丹娘你該不會想回去吧?”
丹娘掙脫出手,指着房内熟睡的兩小兒,“再嚷嚷,老娘就真不幹了。”
春棠陪笑道:“嘿嘿,我不說話了。”
說實話,春棠還是非常感激丹娘的,作為澧堂閣的老人願意跟着自己出來單幹,若無她,心素閣恐怕經營得也沒那麼順利。
****
大暑,春棠戴着青玉幞頭從綢緞莊出來。
天青色的杭綢直裰拂過楠木門檻,腰間蹀躞帶玉墜子叮咚作響,惹得路旁賣花娘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李哥快看,不愧是行在(注:百姓稱皇帝所在的地方為“行在”),那小公子比咱縣衙老爺都氣派!”
“莫要盯着看,這小公子一看就是有家教的人家出來的,咱别冒昧了。”
春棠怔了怔,許久未聽過北地口音,這倒讓她想起了滁州邊寨那個總替她挨軍棍的憨厚同袍。
轉身望去,三個穿褐色短打的軍漢擠在糖糕攤前。當中那人側臉在陽光下鍍成金色,麥色脖頸那道蜈蚣狀舊疤被映得更加明顯。
“五哥!”
清越嗓音驚得李五轉身,隻見華服公子疾步而來,吓得他倒退了兩步,“你,你是?”
春棠看着頭戴紫羅頭巾的男子,眉眼彎成月牙:“這位軍爺,可還記得丙字營的笑面羅刹?”
李五瞳孔驟縮,眼前人玉冠錦袍,可挑眉的神态與當年把刀架在王二脖子上的少年重疊。
他手中糖糕落地,“陳,陳春。”
“說好的,威武了也不能忘記兄弟啊。”春棠拳頭輕捶他肩甲,鐵片硌得指節生疼,她卻笑着操起軍營粗嗓:“他奶奶的,說好要當翊麾校尉的人,怎的縮在臨州當守兵?”
“真是陳兄弟!”李五激動地熊抱過來,皮革混着汗酸味熏得春棠一鼻。
“你小子當年去了背嵬軍,半點消息都沒了,老子還以為你……想不到,如今竟這般厲害了!”這個結實的青年壯漢說着說着,眼眶竟有些發紅。
春棠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害,這其中的曲折多着呢。”
隔壁兩個軍漢看得目瞪口呆,最年輕的趙小六結結巴巴:“李哥竟認得這般人物?”
“走,豐樂樓!咱兄弟倆叙叙舊去。”春棠攬住李五肩膀,又望向隔壁的軍漢,“五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弟兄們也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