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确鑿,錢老翁不再申辯,隻是定定地盯着上官若,神色沉如止水。
而早已按捺不住的韓國公夫婦,齊齊沖至他面前,怒火與哀恸交織,聲音顫抖而嘶啞,“我兒究竟做錯了什麼,你竟要對他下此毒手?!”
夫婦二人忌憚李重翊的劍鋒,終究止步于三步之外。
良久,錢老翁的目光才緩緩落至二人身上,旋即浮起一絲冷意,似笑非笑道,“令郎做下的好事,難道自己不知?”
他看着韓國公困惑的神色,又瞥向國公夫人江氏——她低垂着眼眸,指尖拂過帕角,似在極力掩飾什麼。
他冷冷一笑,徑直甩出最毒的言語,“令郎堂堂公卿之後,卻做起了替官員和女伎牽線的生意,趴在女人身上吸血,難道不該死嗎?”
此言一出,如同驚雷劈裂了沉悶的空氣,點炸在場所有人心頭。
堂堂韓小郎君,竟是個皮條客?!
人群裡立刻炸開了鍋,竊竊私語如潮水般湧來——
“我就聽說,韓小郎君在外賽馬欠了一屁股債,想必是為還債……”
“豈止啊,他最愛充面子,送出去的禮動辄上千兩,哪裡來的銀子?”
“怪不得他府裡養的姬妾多是賤籍出身,莫不是……砸手裡的女伎?”
這些嗡嗡議論落入韓國公耳中,他臉色瞬間慘白,踉跄幾步,顫抖着指向錢老翁,怒聲道:
“胡說!他在胡說!我兒最是方正,豈會做出這等腌臜勾當?”
可人群的議論聲未曾停歇,甚至愈演愈烈。
韓國公的目光轉向夫人江氏,眼中帶着最後一絲希冀。
然而,江氏隻是垂頭拭淚,始終不敢看他一眼。
她沒有反駁。
竟是默認了。
韓國公僵在原地,目光空洞而茫然。
與此同時,江氏擡起淚眼,猛地瞪向錢老翁,咬牙怒斥,“那些女伎的死活,幹你什麼事!她們被賣了便是她們命苦,與你何幹!”
她的聲音尖銳而歇斯底裡,字字潑灑着不屑與冷漠。
錢老翁的嘴唇微微哆嗦,半晌未發一言。
庭院一時死寂,隻有上官若低垂着眼,心頭一片荒涼。
忽然,李重翊輕“啧”了一聲,像是不耐煩這支支吾吾的場面。
他按着劍柄,眸光冷淡地掃過韓國公夫婦,緩緩道,“因為你那寶貝兒子,和淑娘合謀,把他的寶貝女兒,給賣了。”
錢老翁猛地擡頭,死死盯住李重翊,眼底悲怆不堪。
江氏臉上的怒意瞬間凍結,愣愣地看着他。
與此同時,迎香樓内的林秀娘、孫大娘、小牡丹皆神色大變。
衆人一直以為,錢老翁無兒無女,是個孤苦無依的老頭子。
上官若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錢老翁……你的女兒,是香蝶,對嗎?”
香蝶。
這個名字,在長安城内已是赫赫有名。
一時間,韓國公夫婦的神色愈發僵硬,所有怒罵都被生生壓回喉中。
他們知道,香蝶,是齊王府的人。
而齊王最大的政敵,此刻正持劍潇灑立于庭前,目光冷冷掃視他們。
若是韓小郎君替齊王物色女伎一事被李重翊得知……
夫婦二人不敢細想,隻是攙扶着彼此,僵直地盯着錢老翁劇烈顫抖的嘴角。
良久,他緩緩搖頭,聲音嘶啞,“不。”
夫婦二人頓時松了口氣。
然而,錢老翁緊接着說道——
“她叫寶松。她不是香蝶。”
語氣裡帶着一絲近乎執拗的堅持,仿佛不願讓自己女兒冠上這個名字。
他仰起頭,凄哀一笑,“我的女兒,寶松……”
“昭化三年,她才六歲,會跑、會跳,還愛笑。”他的手緩緩攥緊,身軀微微顫抖,“她最喜歡讀詩文,六歲便能認千字,背詩百篇。”
“她說,長大後要入仕,要成為像三十年前的王大人那樣的女子。”
上官若的瞳孔微縮。李重翊的目光微微一沉。
人群中亦傳來驚疑的低語。盡管王若琬以罪臣之身死去,民間仍有許多女子仰慕她的才名,寶松願效仿她,也不算稀奇。
錢老翁的聲音沙啞而沉痛:“上元燈節,她與母親上街看燈,途中母親的錢袋被人搶走,她追了幾步,回頭時,寶松已經不見了。”
“自此,我們這個家便散了。”
“她母親不久後郁郁而亡,我四處奔走,聽聞有一個長相相似的孩子被擄至長安,我便來到這裡,打零工、尋線索……”
他的淚水順着蒼老的皺紋滑落,帶着十年苦苦尋女的執念,浸透了衣襟。
上官若輕聲問道,“你找到她了,是不是?”
錢老翁緩緩颔首,終于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意,“是。”
“就在那件事發生的幾日前,我像往常一樣,給所有娘子送糕點,無意間看見一名小娘子,虎口處有一黑一紅兩顆小痣。”
那一日,他望見她伏案寫字,陽光灑落她肩頭,她的房間雅緻甯靜,筆墨紙硯齊全。
明明身處最肮髒混亂之地,她卻仍是他記憶裡,那顆最純粹的明珠。
他一眼便認出了她。
可他很快得知,她即将被送入齊王府,做那後宅深院裡的侍妾。
而長安傳聞,齊王,素來毆打姬妾,殘忍無情。
他怎麼忍心?
錢老翁聲音哽咽,眼中隐隐浮現瘋狂的光,“我怎能讓我的寶松踏入虎狼之穴?!”
“她那樣的小娘子,本該配得世間最好的一切!”
說着,他死死咬牙,目光陰狠,“誰害她到這個地步,我便要他們償命!”
上官若輕歎,“可你也殺了淑娘。”
“她該死!”
錢老翁猛地擡頭,淚水滿面,嘶聲道,“她明知樓中女子的苦,卻還要為韓仕明牽線搭橋,做權貴的伥鬼!她該死!”
他眼神掠過林秀娘,閃過一縷陰鸷,“樓中這麼多娘子,為何她林氏隻給淑娘一人建高閣?還不是因為她與韓小郎君買賣女子,給她添了一筆又一筆的财金!”
“像她們這樣的人,懂什麼是疾苦?”
“十年裡,我再苦、再累、再窮,從未接過一樁夜裡的活。”錢老翁低低喃喃,“因為我要讓我的眼睛清明,待到再見寶松時,一眼便能認出她。”
他正說着,忽然猛地撲向韓國公夫婦,眼底的血絲宛如淬毒的鋒刃,帶着徹骨的恨意。
二人驚駭後退,可在差役的鉗制下,錢老翁的掙紮猶如困獸之鬥,徒勞而悲怆。
李重翊微微擡手,懶懶落下一道命令,差役立刻上前,将滿面不甘的錢老翁死死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