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被拖下去之前,他徐徐擡頭,面上挂着一絲苦澀的笑,“上官大人,我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講。”
“大人是如何推出,寶松是我的女兒的?”
蓮子糕的香甜似乎又湧上舌尖,上官若苦笑道,“因為糕點。”
錢老翁疑道,“糕點?”
上官若颔首,“一個自幼長在花樓的小娘子,有機會接觸到文墨,可是絕無可能接觸到庖廚之法。”
“寶松的蓮子糕做得可口,可是粉感過重,應是新手所做。想必是你們相認之時,你偷偷教給她的吧?”
錢老廚“呵呵”笑了一聲,閉眼道,“你赢了。”
“既然找到了寶松,我本來……本來還有一絲盼頭。”他垂下頭,有幾滴晶瑩從他的面上垂落。
“可是那兩個伥鬼就這樣被迷倒在我面前,看到滿眼的血色口脂,我就想到了王府裡我可憐的寶松。我必須……我必須……”
他泣不成聲。
風卷起錢老廚破舊的衣擺,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影子,仿佛他這十年來的苦難,終于被夜色吞沒。
人群散去,林秀娘輕嗤一聲,搖曳着腰肢,施施然地走了。孫大娘卻遲遲未動,久久望着錢老翁離去的方向,似是心有所感,歎了一聲,終究一言未發。
而另一邊,韓國公夫婦尚未從震驚中回神,旋即面色蒼白地圍上李重翊。
他們壓低聲音,幾近祈求,“小侯爺,家門不幸,求您念在國公府世代忠良,不要将此事鬧上朝堂,為犬子留一絲顔面……”
李重翊眼睫微垂,嘴角的弧度淡得幾乎無情。他并未答話,隻随意地撥弄着佩劍的劍穗,眼底似笑非笑,滿是涼薄。
而此刻,上官若的目光越過人群,定格在廊庑深處。
一抹薄紗裙角,微微顫動。
香蝶——不,現在是寶松了。
她蜷縮在陰影裡,整個人如被抽空了力氣的紙人,緩緩沿着冰冷的牆壁滑坐下去,環着雙膝,将臉埋進臂彎裡。
淚水滑過她嘴角的新傷,混入幹涸的血痕,刺得她微微顫抖。
或許,等她回府後,又要再添一道新傷。
可那又如何?她早已習慣疼痛,甚至已感受不到痛了。
上官若微微動身,似是想上前安慰,步履卻在下一刻頓住。
那抹紗裙的尾角,先她一步,消失在廊庑的盡頭。
冷風穿堂,灌入她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她頓在原地,望着那空落落的深廊,忽然覺得自己、寶松、甚至淑娘,都像這迎風飄零的布料,孤立無依,搖擺不定。
她掌心緩緩收緊,指尖微微發涼,像是特别無力,卻又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恍惚間,身後不遠處,有緩慢而穩重的腳步聲響起。
李重翊立在階前,影子被燭火拉得極長,沉沉落在她的身旁。
他的目光從她緊握的拳頭上掠過。
一瞬間,所有聲響仿佛被風吞沒,隻餘下他低沉的嗓音,輕輕挑破了這一刻的靜寂。
“上官主簿,本侯有一樁差事,要托你去做。”
上官若神色微變,轉身對上那雙深不可測的栗色眼瞳。
李重翊站在燭光的陰影裡,袖袍微拂,眼底幽光暗藏,似乎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
他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低聲道,“若你想對韋家動手了……”
語調不緊不慢,似是随意一問,話語卻像暗潮,卷起她所有隐秘的謀算。
“現在是個好契機。”
……
夜深,前院臨時卧房。
小牡丹腳步輕快地走進屋内,長長舒了口氣。
她摸出燭火,輕手輕腳地點燃。跳躍的火光搖曳着映在窗棂上,暖暖的,透着久違的安甯。
這些日子的惶惑、不安、焦躁,終于被一場酣暢的秋雨沖刷幹淨。
她伸展手臂,輕輕倚着窗框,讓冷風吹拂臉頰,閉上眼睛,貪婪地感受這片刻的甯靜。
可忽然肩頭被人輕輕一拍。
她猛然睜眼,渾身一緊,瞬間警覺地回頭,“誰?”
一擡眼,她險些驚呼出聲——
“上官……”
“噓。”
上官若微微一笑,食指輕輕豎在唇前,眉目間透着點俏皮的戲谑。
小牡丹怔了怔,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見她從懷中掏出兩錠沉甸甸的金子,随意地擺在桌面上。
金光映着燭火,晃得她眼底驟然一亮。
她吞了吞口水,壓低聲音道,“大人,這麼晚了,奴同住的姊姊還未歸來,若是她推門……”
上官若輕描淡寫道,“她被大理寺的人喊去做筆錄,暫時不會回來。”
她指尖輕點桌面,眸光微深,嗓音卻異常溫和,“你,可想贖身?”
小牡丹一怔,心跳陡然快了一拍。
她猛然擡頭,正對上那雙靈動明亮的鹿眸。
那是她曾無數次見過的眼神——在她被差役強按在地時,是她伸手扶起自己;在她被江無涯當衆潑髒水時,是她擋在身前,護下自己逃過牢獄之災。
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喉嚨微澀,卻清晰地答道:
“奴想。”
上官若勾了勾唇,滿意地将金子推向她,輕聲道,“那我與你做個交易。事成之後,我會再給你一筆銀子,并寫一封保信,讓你返回原籍。”
小牡丹捧着金子,呼吸微微急促,低聲問,“大人要奴做什麼?”
上官若凝視她,神色沉靜而笃定,“這些年,淑娘與林秀娘串通,經由韓小郎君牽線,發賣了多少無辜女子,我不信林秀娘手裡沒有留下證據。”
她頓了頓,眸光深了幾分,“否則,她怎敢在面對大理寺提審時,仍舊嚣張至極?”
林秀娘定然有所依仗。
無非是背後有官員撐腰,或是手握官員的……把柄。
她想到靈堂前的韋子謙。
他聲稱與韓仕明交好?物以類聚,韋家未必能在這樁罪行中獨善其身。
再加上江無涯對李重翊那副頤指氣使的态度……他何來的底氣?
她幾乎可以斷定,韋家,也牽扯其中。
小牡丹垂眸,輕聲道,“所以,大人想讓我去找證據?”
“不錯。”
小牡丹攥緊金錠,像是在權衡,片刻後,她擡起頭,鄭重道,“奴答應大人。但奴也有一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