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擡頭。
昭化十六年的春日,比往年來得更早些。
長安城從冬日的寒寂中蘇醒,街巷間彌漫着新翻泥土與早春草木的清香。街上遊人如織,男女老少競相出遊,寶馬香車盈滿坊市,連坊牆上都添了幾抹明豔的朱紅,恍如沉睡多時的畫卷被人一筆一筆點亮。
可冬意未盡,屋檐仍有殘雪,雪水沿着瓦片滴落,順着迎春花的花芯滑落,打在檐下三人的肩上。
三人皆着青綠色官袍,手中捧着一碗熱騰騰的馄饨。瓷勺刮過碗壁,發出輕脆的響聲,在喧鬧的坊間一下一下地敲進耳裡。
大理寺司直趙玄英拉住同僚司馬橫的袖子,又伸手捅了捅上官若,擠眉弄眼道,“如何?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說這家馄饨非同一般吧!”
司馬橫吸溜喝下一口湯,啧啧稱贊,豎起拇指道,“不愧是長安百曉生趙大人,真香!”
唯獨上官若,低着眉目,勺子在碗中百無聊賴地攪拌着,始終未曾開口。
隻因她存了心事。
年後,大理寺人事變動。
原先的大理寺丞陳必清調離,平調至刑部任主司;其派系下的官員也随之更替,不少資深官員被外放,換上了一批年輕的新人。
趙玄英與司馬橫,便是新近調來的司直。
而她呢?
從前陳必清在位時,因她不阿谀奉承的緣故,諸官對她多有奚落嘲諷。而這些日子,她不知不覺間竟成了大理寺的前輩,甚至在這些新人之間頗得人緣。
陳必清的勢力,悄然削弱。
她當然知道,這一切是誰在暗中推動。
上官若放下勺子,默然不語。
趙玄英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便湊近幾分,一雙鳳眼瞪得滾圓,半真半假道,“上官大人,為何悶悶不樂?”
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性子張揚跳脫,少年意氣十足。見她不答,幹脆輕拍她肩膀,語調狡黠,“不就是少卿大人對着你一張臭臉麼?何必難過!”
上官若怔了一瞬,“我哪裡是為他難過了?”
趙玄英一副“我懂”的模樣,晃了晃手裡早晨從戶部取來的公文,笑得促狹,“昨日蓋印時,輪到你那份,他臉色難看得像吃了王八。你是否在為此事傷心?”
這話倒是不假。
雖在這些時日,她與李重翊,一同收攏了迎香樓參與之人的名單,又錄了林秀娘的口供。但她能感覺到,他捺下的眸光裡,藏着疏遠。
不,與其說是疏遠,更像是某種躲閃。
往日裡去蓋印、送公文,他也隻是冷淡地點頭,從未擡眸看她一眼,仿佛曾在迎香樓裡并肩探案的那些日子,不過是大夢一場。
上官若微微低頭,輕笑一聲。
她不過是沾了聖人降旨嚴查此案的光,才得以暫時參與其中,連奏折上署的名字都微不足道。她已經得了許多,又何須再奢求什麼?
她略一頓,收斂思緒,微笑道,“兩位,我們出來得也夠久了。就算是收發公文,也沒有久待坊市的道理,回吧。”
她是上級,趙玄英與司馬橫自然不敢磨蹭,三人便一同起身,沿着長安坊間歸返。
煦暖的春風拂過,楊柳新芽輕輕拂着朱欄金砌的紅橋。行至其上,幾名貴女着帷帽輕笑而過,衣香袅袅,留下一陣淺淡的脂粉氣息。
趙玄英向來自诩長安百曉生,見此情狀,便向二人解釋道,“二位,她們是要去‘華緞軒’,長安第一布莊!”
三人過橋,果然見“華緞軒”匾額高懸門楣下,隻是此時門口圍滿了人。
但衆人的神情,并非是往日尋常的歡喜,而是隐隐透着一絲憂色。
圍觀人群中央,一名中年婦人焦急地踮腳張望,見到三人身上的青綠官袍,頓時眼前一亮,匆匆迎上前來,“大人,可是京兆尹府派遣而來?”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否認。
趙玄英素來熱心,又見狀況不對,便主動開口,“娘子,我等雖非京兆尹府,卻在大理寺為官。你若有難處,不妨與我們說說。”
那婦人——沈蟬似是沒料到這般巧合,一愣之後,顧不得細想,立刻将實情托出,“大理寺……也是掌案的,對不對?求求大人,救救我家主人!”
上官若神色一斂,“何事?”
沈蟬正要開口,忽聽樓上傳來“砰砰”敲擊之聲。
她臉色微變,匆忙擡頭看了一眼,隻見兩個工匠立于外頭的平台上,正掄起木槌拼命砸門。
她回過頭,咬唇道,“大人容禀,民婦是這布莊的二當家,沈氏。主人已閉門不出兩日,連飯食也未曾動過。民婦敲門無人應答,隻好請工匠破門,又報了坊正和京兆尹府,可他們還未趕到……”
話音未落,頭頂“喀嚓”一聲脆響。
一隻懸挂于闌幹上的花盆,被工匠的敲擊震落,直直朝着下方砸來!
上官若猛然擡眸,避無可避,唯能下意識擡手遮擋。
“當!”
花盆重重砸在她手腕上,瓷片炸裂,泥土灑落。
她悶哼一聲,刺骨的疼痛頃刻間湧上,手腕頃刻烏青。
趙玄英大驚,忙不疊查看她手腕,皺眉道,“恐是骨頭折了!”他轉向沈蟬,急道,“這裡可有小塊木闆可做固定?”
沈蟬臉色蒼白,搖頭道,“莊中并無……”
趙玄英焦急地托住上官若的手,而上官若卻隻是擡頭,望着仍在砸門的工匠,眼底晦暗不明。
兩日無人應答,窗扉緊閉,而屋内之人仍未現身……
她緩緩眯起眼,心中隐隐浮起一抹不安的預感。
“讓一讓!京兆尹與大理寺少卿至,閑人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