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窦桓上鈎了。
他冷笑一聲,“上官主簿,你是官銜不高,膽子倒是不小!此案涉及朝廷,刑部才是正統,自然有查此案的必要。你小小主簿,還是盡快讓路,不然……”
他揚起的手微微顫抖,乍然一頓,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上官若自然不會放過乘勝追擊的機會,她輕輕笑了,“哦?一個商戶娘子、一個腳夫,竟涉及了朝廷?如果真像大人說的這麼嚴重,自然要禀明聖人,再召集禦史台,三司會審。”
她俏皮地歪頭,眨眨眼睛,“窦大人,這可使得?”
窦桓臉色煞白,指着她,卻說不出一句話。
尋常情況下,隻有大案、疑案才會上呈刑部複核,他方才欲拿刑部之權,吓唬吓唬眼前這個小主簿,沒想到,竟被她拿住了七寸,嚷嚷着要将此事鬧大!
須知,刑部欲搶過這樁案子,就是想将背後那些事蓋過去。
哪能真的由她去三司會審?
窦桓有些絕望,此時,後頭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
“這位主簿,何須咄咄逼人?”
衆人這才注意到,門口,竟停着一輛華貴的馬車。車前四批通體雪白的駿馬,車身以紫檀漆面木雕琢而成,四角垂挂流蘇帷幔,繡以象征高壽的雲鶴祥瑞,似是在顯示車内人尊貴無比的身份。
兩名仆人打起簾絡,另兩名仆人推出早已準備好的輪椅,扶車中人下車。
上官若看清那人的瞬間,心髒猛地一緊,呼吸微滞,指尖不自覺地蜷起。
冰冷的血液自恐懼跳動的心髒奔湧而出,沿着四肢百骸緩緩流淌,凍結住她的身軀,也凍結住她的思緒。
韋世功。
三十年前,他立在她的血泊裡,官靴踩碎她斷裂的膝骨,語氣淡漠地威脅她飲下毒酒。
三十年後,她吊着一隻傷臂,以新的面目,與他再度相逢。
滄海橫流,他已垂垂老矣,銀絲盡染,眉眼深刻如刀,神情卻仍舊沉穩,未露半分疲态。唯有那雙眼,依舊陰鸷如昔,仿佛能看透人心,帶着生殺予奪的淩厲鋒芒。
噩夢纏身的血色過往湧上心間,上官若的指甲嵌入掌心,強行捺下心底翻湧的厭惡與戰栗。
她不能後退。
她是從地獄爬回來的人,沒有什麼可怕的。
韋世功輕輕咳嗽了一聲。他的目光落在院中屍體所在的房間,緩緩道,“聖人未聞此事,然齊王殿下已聽聞此案。他愛民如子,甚為關切,故委托刑部查明。幾日内,便會有手令下來,不勞大理寺費心。”
淡淡的語氣裡,藏着舊日廟堂沉浮的威嚴。
三十年過去,他仍是如此輕描淡寫地決定一樁命案的歸屬,仍是仗着世家勢力,堂而皇之地将“權勢”二字擺在所有人面前。
上官若迎着他目光,緩緩吐息,眼底掠過冷冽的光。
她嘴角輕輕一勾,貌似恭敬地拱手,“若有齊王殿下手令,大理寺自然無有不從。隻是……”
韋世功眼皮微動,眸色深沉,“隻是什麼?”
上官若目光微擡,語氣溫和,話語卻鋒利如刀,“隻是,齊王殿下如此關切此案,竟願為此案越權下令。此令一出,必為朝堂焦點。日後,恐怕禦史台也會盯着此案結果。若刑部查得稍有差錯嘛……”
她輕輕一笑,語調漫不經心,話音卻像是一道淩厲的刀光,直刺心髒。
“屆時,不知吃挂落的,是刑部,是齊王,還是大人您呢?”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若韋家執意插手,遮掩真相,日後必将成為朝堂目光的焦點,若此案再被有心人翻出,齊王、刑部,甚至韋世功本人,都會成為朝堂彈劾的靶子。
她話音方落,院中頓時一片寂靜。
韋世功臉色沉入陰影之中,靜靜地打量她。
隻見這伶俐異常的小主簿,面色蠟黃,整個人清明筆直地立于院中,風吹起她的袍角,卻吹不滅她眼中恍若燭火的光芒。
如此倔強不熄的燭火,竟讓他覺得有些熟悉。
他語調一緩,笑道,“上官主簿好膽識……既如此,那本官便拭目以待大理寺的結果。”
木質輪椅嘎吱輕響,窦桓死死瞪了上官若一眼,眼底翻湧着難以掩飾的怒意,卻隻能拂袖而去。霎時間,刑部之人如潮水般退去。
院中,空氣松快了幾分。
上官若和顧嫚嫚長舒一口氣,趙玄英吹了聲口哨,豎起拇指,“上官大人,果然厲害!他可是三朝元老、韋家的家主啊!”
司馬橫卻皺眉沉思,憂心忡忡道,“聽韋大人的意思,必不會讓我們順利查明此案。”
上官若輕笑了一下,轉身與鄭流芳講解案情,語調從容,仿佛方才唇槍舌劍的較量,不過是尋常交鋒。
講解到一半,一抹櫻花瓣飄過她的鬓尖,她忽然察覺到什麼,向身後的山櫻樹上看去。
月挂枝頭,山櫻樹上,點綴着如煙似霰般的花海。深藍色的少年立于粗虬的枝幹上,似是已經看了她許久。
李重翊把青鋒劍收入鞘中,神色複雜地看着她的面目。
在韋世功到來的那一刻,他幾乎就要按捺不住,下來護住她了。
可她護住了自己,也護住了大理寺。
枝條掩映下,花海遮擋中,上官若認出了他。她輕輕勾起嘴角,向他點頭示意,盛滿花色的眸光卻似一柄雪色的刀,萬語千言,埋沒于春夜靜靜飄落的花瓣中。
随即,她轉過頭,繼續與衆人讨論起案情。
徒留少年在花枝間,靜靜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