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壅的屍體,被連夜送往義莊。
夜幕沉沉,涼風穿堂而過,吹伏一地亂草。
顧嫚嫚囿于身份,不得不先行告别,大理寺三人則同鄭流芳一同留下,靜候屍檢結果。
鄭流芳命人點上長明燈,以照徹庑房。燈光微幽,晃晃悠悠,似遊魂一般,在空蕩蕩的屋梁下投下狹長陰影,映得屍體的面孔時明時暗。
陸壅仰面躺在冷硬的木闆上,面上細密刀傷已然發紫,嵌在蒼白的皮肉中,如同盤踞在死屍上的活物,蠕動不安。
偶有風起,燈影微晃,黑幢幢的影子便像是有了生命,陰森地攀附上死者的眼角、唇角,帶着詭異的笑意。
吳仵作蹲身細查,手指緩緩掠過屍體僵冷的皮膚,口鼻間有淡紅色泡沫,隐約浮現青苔腥氣。他皺眉,片刻後緩緩道,“死者死于溺斃,死亡時間應在寅時至卯時之間。”
言畢,他翻開陸壅的衣襟,掌心的燈光照亮死者的後頸。他微微一怔,指尖撫上那道深深的抓痕,臉色微變,“除此之外……後頸有掐撓痕迹。”
“掐撓?”鄭流芳眸色微凜,沉思片刻,“陸壅庭院中有一陶制大水缸,莫不是兇手将其後頸死死按住,将他活生生淹死?”
“應是如此。”上官若掩上紗巾,緩步上前,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陸壅的胸口。片刻後,她眼神微亮,指向屍體上的灰色痕迹,“胸前沾了陶灰,他是被按入缸中時蹭上的。”
她的聲音輕緩,卻讓在場衆人背脊發寒。
上官若說罷,又示意仵作再驗,“能否驗驗他身上臉上的這些刀傷,是生前傷,還是身後傷?”
吳仵作的指尖沿着屍體的刀痕輕觸,指腹碾壓着僵硬的肌膚,面色愈發凝重。他緩緩起身,鄭重道,“這些刀傷……并非生前所受。”
衆人霎時一靜,紛紛看向他。
司馬橫眉頭皺得更緊,目光落在一旁的證物托盤中,那條鮮紅的紗巾上,“奇怪。作案手法一緻,紅衣女鬼的出現也一緻,這兩案應當是同一個兇手所為。可兇手為何在方夫人生前割傷她,卻在陸壅死後才動刀?”
上官若垂眸,看着那雙血絲密布的眼睛,死不瞑目。
月光隐入雲霭之中,燈火驟然冷了三分。一縷寒意随料峭送了進來,侵入每個人的心底。
她忽然想到什麼,擡頭道,“若是……兇手知道,方夫人不會反抗,而陸壅會反抗呢?”
趙玄英怔了怔,遲疑道,“被剮百刀,還能不反抗?下官不信,這世上還有這種人。”
吳仵作卻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他沿着屍體的四肢、面部一寸寸細查,過了良久,臉色愈發沉重。他緩緩擡頭,看向上官若,神情凝重,“上官大人,這屍體……不對。”
“如何不對?”
吳仵作早年間跟過師傅粗學過醫學藥理,後來機緣巧合之下轉了行做了仵作。
正是這一份醫學功底,讓他起了心思。隻見他緩緩伸出手,指向死者的面部,“各位請看,這人顴骨突出,毛發稀疏,氣血不暢,應是常年病弱之人。”
“這又如何?”趙玄英皺眉,“長年病歪歪的人多了去了。”
上官若卻心中一凜,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關鍵之處。她眸色一沉,示意吳仵作繼續。
“可他是碼頭的腳夫。”鄭流芳目光銳利,“常年病弱之人,又怎能做苦力?”
衆人聞言,紛紛向屍體投去疑慮的目光。吳仵作又翻開陸壅的衣袍,指向股肱,“更奇怪的是,他雖然瘦削,腿上卻有肥胖者才有的肥紋。”
“肥紋?”
衆人上前細看,果然,陸壅大腿外側整齊密布着縱向的慘白裂痕,彎彎曲曲,層疊交錯,像是一道道割裂的皮肉,又像是風幹後皲裂的河床,令人毛骨悚然。
竟然像極了女子臨盆之後,肚腹上的裂痕。
上官若靜靜凝視着屍體,思索片刻,緩緩開口,“你是懷疑,他原本是個極胖之人,忽然在短時間内暴瘦?”
吳仵作點頭,語氣低沉,“短時間内的暴瘦,僅有兩種可能。若非大病纏身,便是藥物所緻。”
他收回手,鄭重其事地拱手,“大人,此事恐與案件相關,若要查明死因,恐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出那個令人膽寒的請求——
“恐怕,需得剖屍。”
話音落下,一陣陰風倏然灌入庑房,燈火跳躍不定。陸壅面上的鮮紅雙眼,在明暗交錯的燭光下,竟像是隐隐轉動起來。
屋内寂然無聲。
上官若下意識地攥緊袖口,轉頭看向鄭流芳。二人對視一眼,皆未輕易下定論。
鄭流芳緩緩點頭,思索片刻後道,“上官主簿,剖屍雖險,卻是必要之舉。你意下如何?”
上官若沉吟片刻,終是點頭,“下官認同。隻是,按律例,剖屍需得親屬同意。”
她頓了頓,思索道,“據鄰裡所言,陸壅搬來後便是獨居之人,不知是否還有親屬……”
“此事,便交由本官。”鄭流芳神色鄭重,“明日午時前,必将結果告知。”
衆人相互示意,便在濃重的夜色中作别。
……
晨光沿着廊庑鋪灑,映出長長的人影。
李重翊散了朝,信步踏入大理寺,朝服下擺微微曳地,步履懶散,卻有種不動聲色的威儀。沿途官員紛紛垂首行禮,他并未在意,隻是随意撣了撣袖口的浮塵,直到經過審案暗室時,忽而頓住腳步。
門内隐隐傳來趙玄英的低笑聲,間或夾雜着司馬橫壓抑的悶笑。
他微微挑眉,腳步一旋,手掌輕推門扉。
堂中晨光透窗而入,被掀開的門扉一點點推移,光影随之攀上堂中人的面龐,逐寸點亮他們的神色。
趙玄英正居于堂中,司馬橫穩坐一側,二人眉飛色舞,嘴角尚挂着尚未斂去的笑意。而在他們對面,一個身形矮小的男子背對着門口,站得筆直。
李重翊眯了眯眼,冷冷嗤笑,“審案便審案,高聲喧嘩,嬉皮笑臉,堂堂大理寺,竟不怕在犯人面前丢了份?”
趙玄英被他一斥,竟未如往常一般收斂,反倒沖他吐了吐舌頭,嬉笑道:“少卿大人,這可不是犯人。這是死者的親屬。叫他來,隻是為了問一問話。”
他一聲公子哥的潇灑意氣,李重翊懶得與他辯駁。他憶起自己不再插手這樁案子的承諾,提步欲走,心中卻忽而升騰起一股袅袅的怪異感。
他後退幾步,走至那“死者親屬”面前。
步履間,晨光微微傾灑,他的影子被拉長,緩緩與那道矮小身影交疊——